【文友新作】母親的夢 — 薛好薰
睡夢中,有人偎靠過來,雖然意識矇矓,也知道是母親,她從自己的房間跑來跟我擠在同張床上。
我往牆壁靠,挪騰出位置給母親,翻了身準備再入睡,母親卻開口:「我夢見我快死了…。我去算過命,伊講我會活到…歲…」
原本含糊應道:「不會啦,妳只是在眠夢。算命的話不能聽啦。」才說完,自己的聲音在一片沉寂中顯得異常粗嘎,便把我從昏寐國度猛然拉回現實世界。
睜開酸澀的眼,街燈從窗口透進來,櫥櫃、衣架、梳妝台,一室的家具在幽黯中浮現清清楚楚的輪廓,像我初醒的意識一樣。我幾乎有點屏息,等待著母親接下來還會說什麼,一片寂靜中,卻只有耳邊傳來的沈重呼吸聲,越來越沈,終至低吼起來,她開始打鼾。
母親說這話有幾分真心呢?
這次回鄉和以往所見並沒有不同,她從早上股市開盤時便和父親目不轉睛盯著電視螢幕關心漲跌,衝鋒陷陣。而父親一向留心電視上各臺名嘴分析股票,又曾加入某分析師會員,每天收不完的簡訊、語音電話和傳真,雖然不知道父親盈虧如何,但感覺挺像個股票玩家。而母親則獨立作業,完全不知她根據哪裡「路透社」情報,勇氣十足跟著指數殺進殺出,蠻勁也十足,顯現外行人的無畏與天真執拗,像個樂觀的賭徒,總以為下一輪便會翻盤,彼時的她,完全看不出會掛心生死問題。
依我的想像,如果預知自己的大限,應該會把握所剩無幾的時間安排一切,務必留下最少的遺憾才肯戀戀地離開。而母親,那股想再賺一筆的雄心豪情,讓人覺得她還準備用賺來的錢過上幾十年的奢華日子,渾然不知老之將至,為什麼她會覺得自己不久人世,應該不是認真的吧?
縈繞著紛亂的念頭,我的瞳孔應該像午夜的貓眼放得極大,不僅看到母親熟睡時習慣性緊皺的眉頭,還看到更早以前她熱切追逐的發財夢。
母親一直熱中追求財富,除了勤奮地工作,有一陣子偷偷瞞著父親簽六合彩、玩大家樂,彷彿發了財,人生便會有所不同。家人企圖勸阻她那不切實際的作法都宣告無效。我嘗試著問她,要擁有多少才算有錢?她說很多很多。不曉得她的意思是多到沒有單位可以數算出來?或者不肯輕易透露想望的底線,以免財神抽回超過她所說出的額度?
我接著問:哪一天真有錢了,可以隨心所欲花用,想作些什麼?她說:等有了錢再說吧,沒錢時候,妄想再多也沒用。
因為還沒有錢,所以一時之間還沒計畫。但是在還不知道可以拿財富作什麼時,她全心繫之、全力以赴,常常為一點蠅利欣喜,為狂洩不已的指數悲怨傷痛,認賠殺出,離發財越來越遙遠。她務實地等待真正發財之後再作任何計畫,卻又以僥倖的心態去賭指數的漲跌。這究竟是務實還是不切實際?我無法分辨。
早年為了家、為了孩子,母親儉省用度努力攢積。如今,我們姊弟已經步入中年,各有職業和家庭,可以合力供給父母親生活無虞,我們若想過得富裕些,得憑本事去掙取,所以,她應該不是為子女而作著發財夢吧?該是有幅屬於自己晚年的幻想藍圖吧?我總是勸父母趁著還有體力的時候到處走走,也建議上長青大學的課程,和年紀相仿的人學習新的事物,拓展生活圈子,減緩退化。但他們覺得那太浪費錢,興趣缺缺。彷彿錢財累積本身就是目的,已經蘊含無窮樂趣,累積既沒有終點線,也就無法跨越那道線並從此停止攢積而開始享受花錢的樂趣。
後來我便打消遊說的念頭,既然父母親喜歡,就順著他們吧,只要覺得快樂就好,快樂的方式不總是我所以為的那樣。尤其在兒女紛紛離家後,他們也從職場退下來,這其實是消磨漫漫長日的唯一娛樂。
天亮之前,恍惚中知道母親起床。而我因為中斷了睡眠,意識一直在清明和幽冥之間擺盪,不知是延續母親的夢還是自己的,腦中霓虹燈熠閃似的念頭是回憶還是臆想?我翻個身試圖補眠,睡意卻怎樣也無法就捕入彀,只得起身。隨著白天一切的人事活動逐漸升溫,母親又興沖沖投入她的戰場,渾然忘記夜裡的黯淡。她的日子截然分為二段,股票開盤和收盤時段,光明與黑暗,所有悲觀的念頭似乎只有在睡不著的時候全數湧現,反倒是我,強睜著雙眼,開始無精打采的一天。
接下來幾日,總是在半夜的時候,被偎靠過來的母親吵醒,我蒙昧的意識就在母親一波波的鼾聲中沉浮。
到了回家的最後一晚,不知為何特別淺眠,索性坐起看著身旁熟睡的母親,不知她是否又夢見自己的生死?或者夢迴她的青春年少,那為了侍親持家、生兒育女而不得不一個個拋捨的人生夢想?那從未提過的夢想很豪奢嗎?不能由子女幫著實現嗎?母親在夢中發財了嗎?
從我長大後,記憶中就很少母女同榻,更不曾半夜到我房裡偎著我睡覺,像我小時候偎著她一樣。母親的發財夢是否悄悄產生質變,在白日裡把她的生死恐懼隱藏在狀似虛榮的徵逐中,而在黑夜裡卻再也無所遁逃?我的陪伴可以換得她一夜安眠嗎?
回到北部,才隔一晚便接到母親的電話,她說半夜醒來後到我的房間,一看床鋪是空的,才發現自己剛剛作夢,以為我回家了。
接下來幾日,母親持續做同樣的夢,一再重複的夢讓她迷迷糊糊,我想,性急的她必定不待天亮,就半夜摸索著上樓去確認我是否真的回家了。怕她爬樓梯危險,忍不住說幾句。
那天母親又打電話來,我問:「又夢見我回家?」
母親說:「不是。我是想問,
如果哪一天我走了,妳會想念我嗎?」
中華副刊2016.11.04
攝影 / 楊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