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只是太熱了 — 鄭麗卿
熱氣整片如巨大的牆無聲地從窗子移進入室內,壓扁了思考能力,我和陽台上失水的盆栽一樣蔫蔫不振,連麻雀也懶得叫了。熱到有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36°C,我還掙扎著要開不開冷氣,到底是在堅持什麼呢?
市街在熱氣中浮盪著,陷入中晝昏沉倦怠的午寐。太陽久久也不願移動一步,遠遠的市聲嗡嗡嗡單調鳴響著,唯有奔馳而過的救護車警笛,一聲又一聲,自遠而近又遠去了,尖厲得像標槍尖銳準確自耳邊飛擦而過,教人一時有些震動,彷彿那急馳而過的警笛是這條街的哀歌。
這個潰散的肉身彷如即將滴墜的汗珠,我總是突然感到一陣又一陣的燥熱,汗水的狂放奔流,黏膩微酸,全身活像一顆燙手的熱包子,跳著腳在兩手之間丟來丟去也不能稍減熱度。
好吧,就認分接受這樣的熱,熱到出汁的夏季吧。如此一想,似乎也就不那麼難受了。我自暴自棄躺在沙發上望著天花板發呆,忽然想到早上母親打來電話。先是像在解釋什麼似的,帶點歉意地說想到就要打一下,免得又忘了怎麼撥號:「這天有夠熱也,阿你在做什麼?」我在寫字啊。然後像在熱一鍋昨日的菜尾一般,母親又說了和昨日前日同樣的話:現在香蕉芭樂咱產地都較便宜了,這兩項果子好,要去買來吃啊;要早起去做運動嘿。諸如此類的瑣細事項,說一說家常閒話彼此安心,我卻每每因此感到有什麼堵在胸口。
衰老,是一襲沉重的外衣,壓駝了母親的身腰,也壓縮了她的精明。近來,同一件事和同樣的話可以重複一百遍,說起話來微微起喘,有時重聽,和她講電話必須提高音量像嘶吼吵架一樣。親密的話語只能喁喁細說,哪堪如此提高分貝大聲嚷嚷,只好草草結束通話。
可以想像母親放下電話之後踱回藤椅上,無言坐著,感覺著疼痛逐漸逐漸爬上雙腳。年老的父母,習慣了勞動、種樹、採收檳榔、筋骨痠痛,但也為寂寞所醃漬。從電話中母親的聲音大致也能判斷她的身體狀況,我們相隔南北兩地,不能常常陪伴的遺憾,讓我怔愣良久不知該有什麼樣的心情。
轉頭看向倚牆而立的書架,那一排排未讀的,要重讀的,永遠讀不完的書,比如杜斯妥也夫斯基,波赫士,普魯斯特,還有幾位大鬍子先生,每人好像都蹙著眉頭搖搖頭。此外,各種自覺必讀的書冊,使中年的書桌顯得特別擁擠,擠滿了昔日未做的功課。
「人必須活著,工作,思想,並且敢於正視自己不會永遠活在世上。」人類學者李維.史陀說的。似乎是每個人都知曉卻不曾認真看待的平常一句話,彷彿是這位百歲高齡老人的遺言一般,在年過半百的此刻看來,就有了不同一般的力道觸動我。
敢於正視自己不會永遠活在這世上,真不容易。這一面書牆全都是我的,但只有在閱讀時才屬於我。今後在接下來有限的可以倒數的年歲和體力,我還能讀多少呢?我還要貪婪搜刮占有什麼?
每一想起讀書太少的苦,就像此時的炎熱一步步襲上身來,揮之不去的煎熬。過去那些年月,那些猶疑,那些空白,已形成無人與共的隱痛。在意識到無論自己如何努力,無論多麼會鼓舞自己,無論如何自嘲牛年出生的金牛座有多麼執著,都無法彌補時間流逝後留下的空白和那種絕望感。
但現在就是捶破自己的胸膛也不能挽救一二,為了不再耽湎於年華逝去的沉痛,那將折損我的意志與生趣,我只能以安靜而篤定的允諾將痛悔推回去。嗯,「老」還很新鮮,是一片初涉的異域。在這個時代,這個城市,這個時候是自己最好的時光,眼前的一切正是我自己選擇的「戰場」,起來吧。
先把盆子裡開得太茂盛的圓仔花剪下插瓶,亦頗有一番風致且精神。中年開始寫作,前方已沒有太多時間和空間讓我揮灑,世上也不缺一個像我這樣平凡的寫作者,但我只要安靜地寫下去就好,像圓仔花靜默綻開,美著自己的美。
我刪刪改改幾個不夠好的句子,努力讓文章讀起來好一點,有意思一點。因著眼睛的疲累,站在窗前往觀音山的方向眺望,其實看到多是參差的建築物,甚至遠方只是一個陰沉鉛蓋般的天空。不這麼熱的日子,有時下午我會去公園像個傻瓜繞圈子走路。公園裡的九重葛鮮豔的紅花一年常開,珠頸斑鳩低低鳴叫。往往,我走著,走著,撿拾到老婦人日常瑣細的談話,專制而威權地宣揚小孫子養得頭好壯壯的功勞,哪位老師介紹了什麼股票可以分紅又賺錢……再有便是對付身體痠痛的九十九種巫婆偏方。
我總受到這類語言的折磨。瑣碎家常在無關的路人聽來就像掉進鞋底硌腳的細石,讓人感到小小的刺痛與不耐。這是日常,而寫作,彷彿是,或者往往就是在瑣碎的日常裡鍊金。
定時在下午二點和三點來的垃圾車,叮叮噹噹懶懶地響起來,提醒我頗有幾日沒有掃地了,地板上有一些落髮,也積了灰塵。我是有意不再將時間消耗在打掃清潔上了,有時不免要想為什麼,為什麼文思都不像落塵一樣每天無時無刻紛紛落下來,而時間卻像飛塵一般無聲無息飄走了。
到了這個年紀,活成一個普通家庭主婦,我一點也不能再勉強自己,偏又養成一些惰性,過著沒有驚奇的日常,不想做的事情就任它海枯石爛也不願意去動。比如牆角的那紙袋,每天看著它,經過有時踢了一腳,就是不想彎下腰去把它整理起來;又比如那一堆一堆青山亂疊的書冊文件,櫥櫃裡穿不下的衣物,總是推拖著改天有空再說吧。
然而時光,以其最嫻熟的手法在人不知不覺中改變了一切。近日原本失聯的同學忽然熱中於開同學會,老同學見面第一眼看到的是大家臉上的風霜,鬢髮也暮色蒼蒼了。三十年不見,誰不經歷了一些滄桑和磨難,初老的我們對彼此都放得開了,嗓門也放得更開。說笑話的人一直在說笑話,口拙的還是微微笑著聽笑話,鬧與靜,重疊著昔與今的臉龐,一時間又不禁懷疑這三十年間到底有什麼改變。聚散原是等閒事,那些歡鬧笑語不多久便在風中消逝,也記不得在相聚時到底都說了些什麼,大家卻仍然興沖沖一有機會便相邀約。閒事,寫作不過都是感情用事老同學相會,我偏愛「同窗」會之名,以紀念我們曾經相倚在窗邊眺望遠方的日子。
窗外遠方熾白的雲朵,像巨人,像老人,像狗,像列隊前進的小動物,這一片壯麗的風景迅速在移動變化。天氣變化也是迅速無常,像上個星期日爆熱的白天,夜間在熨燙襯衫時突然下起暴雨,窗外電光閃閃,穿過受驚的大氣,彷彿帶來遙遠宇宙的什麼訊息。依稀聽見牆外電流嘶嘶響著,像唱針走在舊唱片上的嘈嘈之音。四周微微地散發熨過衣服的熱氣,也有一絲絲熟悉的他身上的氣味。忽然,我想如果因為電熨斗引來閃電雷擊,那會怎樣呢?閃電又閃了幾次,電光沿著天空的斜坡劈下來,彷如影片中災難即將來臨的預示,我害怕了,關了電熨斗暫停下來。
當時呆坐在沙發上,電視是不值得打開的。細聽窗外久違的雨聲,舒緩有致,憑空而來一種撫慰身心的召喚,有那麼一剎那,我似乎感受到放下一切的清涼安寧,一種死亡的甜美滋味。
這是不曾有過的感覺。我不曾想像過死亡是什麼樣子,但在那麼一剎那之間,彷彿觸探到了什麼。我警醒著自己,只是天氣太熱的緣故吧,絕不可耽迷下去。
絕不可耽迷下去。環視這屋裡既無矯飾也不雜亂的空間,滿架讀過與未讀的書冊,是我曾經努力跋涉過的;各個角落都有我辛苦過的痕跡,鄉下還有老父母在。我愛著這一切,從來不想放棄。
這樣的日子不是快樂,也不是不快樂,總是依靠文字挺身為我維持平靜的日子。有時候,不想說話,不想理人,獨處很好。每日在家讀些書,寫點字,有時就像在一片曠野,失去了時空的標記,漂流在自己的思緒之海或書中的世界裡。不怕多餘的語音干擾,也不用基於禮貌多說一句話。我想,這樣的生活也還不算壞。
天色逐漸暗了下來,上班的人要加班,不曾離家的女兒堅持去住校了,一個人的夜晚,起初讓我有些興奮。可以擁有完整的晚上,不用做飯洗碗,好像多了一個額外的假日,多出了許多時間可以閱讀寫字或看影集,無須心懷愧疚地去和朋友吃飯或者參加讀書會或是聽演講,可以揮霍什麼似的好自由啊。但實際上,時間並沒有多出一分一秒,事情也沒有多一件少一件,卻漸漸變成要適應一個人吃飯的窘境。漸漸地也不知道要吃什麼才好,一個人的夜晚卻是如此心慌不踏實。
當夕陽的光影如細沙般灑進屋內,一天中最難熬的燠熱也過去了。夜色如霧緩緩降臨,我只需安下心來,如等待一朵花的開放,等待書寫的慾望逐漸成形。如常生活便好。
幸好,只是有時天氣太熱了,沒別的事。
聯合副刊2016.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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