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獎作品】我們的,母語 ─ 林育靖
出生以來,母親一直用國語教育我,所謂國語屬於中國北方官話語系,比Chinese更精確的說法是Mandarin,在對岸或許叫普通話、北京話,跟國語本質上是極類似的,懂中文的人就懂,極類似的意思包含,並非全然相等。懂中文的人也必然懂得「國」的意思,國語正是國家通行的語言,可是要我們這些學了幾十年國語的人來解釋國語是哪個國家的語言,一言以蔽之:有理說不清。所以到頭來還是叫它Mandarin容易些,一個國家的正式語言須用另種語言來翻譯,這真正是則令人傷心的故事。
我聽說「母語」一詞,是很大的時候了。幼年知道阿公阿嬤講「臺灣話」,那時不疑有他認定臺灣話就是臺灣很原始的語言,給老人講的,他們沒有讀很多國語,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小學規定不得說方言,老師說方言就是臺語,天天有同學犯戒被扣操行成績,真傷腦筋哪他們,怎麼有這麼多臺語好說呢?我連在家跟爺爺說話,吸吸吐吐半天,爺爺忍不住打斷:妳講國語,我聽有。許多年後,被貶抑的方言終於抬頭挺胸進校園,正名為「母語教學」,閩南語不能霸道自稱臺灣話了,客家與原住民族群亦傳誦著各樹一格的語言。母語就是mother tongue,媽媽叨叨絮絮的愛築成母語堅固的堡壘,但我說過,我是聽我媽講國語長大的。
前年外公過世,追思典禮上母親以流利臺語表露孺慕情懷,事後她告訴我,至此方驚覺自己的母語果然是臺灣話,她曾嘗試用國語演練講稿卻不成。我倒是不驚訝,或者說,更早些年我便驚訝過了,大學暑假返家,初次聽見父母間長篇對話全用臺語,「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來形容並不為過。母親應不是訝異於臺語的流暢,而是無法置信真情至性轉為言詞時,她以為拿手的國語竟無法成為選項。她中學摯友是外省人,最喜愛的科目是國文,為了不讓父母聽懂,姊妹朋友的對話故意在字間添個「思」發音,我思們思明思天思去思看思電思影。
理所當然地,外婆生下母親,並教會她臺語,然後無可奈何地,母親生下我(當然無可奈何的不是這點),卻教我國語。外婆過世得早,當我學會連續用臺語講五句話時,妙語如珠的她已遠離凡塵語言紛紛擾擾,一向倚賴妻子對外發言的外公只得重新學說話。時光前溯至外公牙牙學語年代,外曾祖母教他臺語,但他上學讀日本語。書扎扎實實讀了多年,念日文版桃花源記,看源氏物語,七十幾歲的外公自豪地說到日本旅行時被當地人稱讚「日文說得甚至比許多日本人還好」,而跟孫子講話,三句卻有兩句不通。國語穿插在蹩腳的臺語間,我還算不難溝通的孫女,移民美國表弟妹說的則是英文與勉強的中文相雜。我見到外公在昏黃燈下埋頭抄寫單字:book, boy, hand, apple, kindergarten, I love you……
這位「非常nice的grandpa」,子孫都想多親近,表弟成年後認真學臺語,表妹日文通過一級檢定考,盡可能將溝通的鴻溝減低到剩下代溝,外公拚老命死記的英語直到菲籍外傭到來才派上用場:go out, yes, thank you, tomorrow morning, five o’clock, dinner……
漸漸地這塊土地上外來族群聲勢壯大起來,我們起了名叫「外勞」及「外配」,不只十八次聽人以鄙夷聲調將二詞混用:「伊去娶一個外勞啊啦。」殊不知抽去外勞與外配,孤島岌岌可危垂垂老矣。同樣是外配,己身血緣決定了懸殊地位,曾聽
高低相對,人性殘酷放諸四海皆準,嫁入日本家庭的好友婷難過於被婆家以「外籍新娘」相待,她窮盡己力相夫教子博得認同。也算外「籍」新娘的妹妹因定居美國加州這個族群大熔爐,妹夫又是ABC(American-born Chinese),她反而在開放的社會中海闊天空,並倚仗著深厚國文基礎,成為雙語小學爭相延聘的老師。
雙語是時代潮流。有個笑話說:會兩種語言的人,英文叫bilingual,通三語者是trilingual,那只會說一種語言的呢?叫American。作為世界通用語言,相較之下,英文易學易講,不像「山明水秀」、「酸甜苦辣」四聲,漢字點撇捺勾。臺語真難,花是〔灰〕,火是〔會〕,唯有神和臺灣人才相信:〔灰害〕是火海不是花海,臺灣神當然懂,外國神也不落神後,早年來的傳教士多半說得一口道地臺語,碧眼配上金髮或灰髮,開口「呷飽未」,實在足感心。
當褐髮藍眸的男孩字正腔圓地說「我爸是澳洲人,在臺灣教英文,我從小就只學國語」則逗人發噱。混血家庭語言發展,家家有本隨緣的經。日
得已或不得已選擇非母語為日常語言者,說夢話和吵架最易表露身份。中韓情侶平時妥協以英文溝通,爭執時男孩咒一句中文女孩回敬三句韓語。長年無法以母語同人交談,滯鬱難當,赴日與好友婷相會,她開心拉著我的手:「跟妳講話真好,我中文都快忘光了。」有回跟外公一道出遊,途中見到三位日本女孩,二十上下年紀,平素內向的外公忽然走上前以日文攀談:「妳們從哪裡來?」其中一人答「日本」,外公接著說:「我知道是日本,我是問妳們住日本哪兒呢?」回答的女孩似乎被同伴嘲笑,紅著臉跑開了,會不會覺得遇到「怪爺爺」了?很想告訴她:阿公只是想找人說日本話。但日語算外公的母語嗎?而婷和我的母語是國語嗎?
兒子帶回閩南語課本說上母語課好吃力。他學單詞含腔帶調,遑論完整語句。都怪當爸媽的在家不說臺語,夫妻倆純用國語思考國語生氣國語示愛,只有各自看診時不得不以臺語跟年長患者溝通,我臺語發音被病患改過不少次,丈夫更受到「請問醫師是華僑嗎」的質疑。我央長輩儘量說臺語給孩子聽,但臺語問句出,孩子聽懂時國語返答,要不便敷衍一句「聽無」,跑掉了。久之,孩子的優勢語言獲勝。
戒嚴時代的語言洗劫獲得壓倒性勝利,教我國語的父母和教書多年的公婆,一般家常會話都毫無窒礙地使用非母語,甚至連年近九十的外公抱起三個月大的曾孫,並不用臺語喊他,也未唱起日本童謠,竟說:「乖孩子在哪兒啊?」清楚聽見他明明確確捲起舌頭發出「兒」音,一陣鼻酸。
古語的典雅莊重抑揚頓挫衰微,生動貼切的閩南語俗諺如落葉四散歸土安息,我們落失了的成為上一代的失落。太陽花學運領袖早已堅定表態:我是林飛帆,我主張臺灣獨立。數十萬人面前他凜然演說,但我發現即使僅數十人場合,他仍無法講順一句臺語。可喜的是,自洪仲丘事件以來的公民社會運動,不乏新生代臺語創作歌曲,撼動人心。那些或許昔時被國語導生評斷品行不佳的同伴哪,我衷心感謝他們攜帶臺灣本土語言進入下一個世代。
而下一代將如何傳遞與保存所謂母語?端午將近,兒子轉述母語課堂上聽的白蛇傳故事,我好奇如此曲折複雜的情節他如何能聽懂,「因為影片是講國語的啊。那媽媽妳小時候母語課上什麼?」
媽媽小時候沒有母語課。這麼好喔,兒子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羨慕著。媽媽小時候啊……該怎麼說呢?……現在還有小學不用上母語課嗎?兒子追問。我搖頭,望著他失望表情,忽想起逢解嚴後的高中時期,
這是身為母親,我唯一能為母語做的事了。
〈新北文學獎散文第三名〉
攝影 / 彭義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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