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9-17 11:20:17阿盛

【首獎作品】美人圖 ─ 邱匡瑜

 





欣賞肥皂盒上的美人圖是最奢侈的享受,童蒙時期的書桌前就擺滿了一整排,以致無心於書本上,佳麗三千都收集全了,總等待著廠商推出十二金釵的款式,像是思慕伊人般,終日托腮癡想,魂不守舍,然而最後卻什麼也沒等到。那肥皂盒上泰半都印刷著貴妃出浴圖,一旁有詩題「天生麗質難自棄,溫泉水滑洗凝脂」,不知怎地,長恨歌像似洗澡歌,豐腴美艷的楊玉環頃刻淪為庸脂俗粉,未若《長生殿》中的一句「含露弄嬌輝,愛殺紅巾罅」來的香豔旖旎許多。

仕女畫多半甜爛易俗,設色濃麗喧賓奪主,莫怪明代畫論中談到:仕女之工,在於得其閨閣之態,不在施朱傅粉、鏤金佩玉。綺羅珠翠,寫入丹青易俗,賦彩設色過於譁眾取寵之外,題材大概不出倚窗凭欄傷春悲秋的香閨仕女,晚明以後,美人圖淪為春宮畫,閨中仕女大解禁,各個嫵媚撩人,搖身一變為不安於室的潘金蓮。

好的仕女圖卻也不乏,曾經在北京的手染服飾店見業者善用唐代的《簪花仕女圖》作為櫥窗風景,畫中的色調古拙雅致,妃嬪們從容閒雅地在園中嬉戲,各個體態豐腴,雍容華貴,好似紅樓裡持著紈扇撲打粉蝶的薛寶釵,香汗淋淋,嬌喘細細,仕女們額頭貼著魚腮骨所製的鈿花裝飾,髮髻上盡是釵簪鈿篦,閃熠著光耀,一雙細長鳳眼上掛著濃闊粗短的蛾眉;其中,有持拂塵回眸逗弄長毛狗的,也有賞鶴捉蝶的,園中一旁栽種的亭亭植物,據說是有催生功效的辛夷花。

那簪花仕女圖軸,陳設在大城市的嶄新櫥窗中,有種古今對照的時空錯置感,看得路過之人恍惚出神,陶醉於畫中語笑嫣然的仕女。倘若身為女子,我會毫不遲疑地踏進店家,挑件辰砂色的斜襟素羅衫,走進繁華城市,看盡人間風景,讓世人的目光以及初春的怡紅快綠佇留在我身上。欣賞之際,透明的櫥窗上映著一位貴婦的身影,她也和我一樣楞怔地看那簪花仕女圖,懷中擁著一隻泰迪熊毛色貴賓狗,不斷用溼答答的鼻子嗅著她身上的香水味,我忽地感到,身後的女子莫約是從畫壁中走出來的含笑仕女,她的專注神情,帶著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飄然氣質。

然而,簪花仕女的生活畢竟太過逸樂,花園內的少女往往是罹患憂鬱症的高風險族群,吟完葬花詩後,接著又是遊園驚春夢,既傷感又傷身,強說愁的美像是一曲蕩氣迴腸的美絕哀歌,令人愁腸百折。而另有一種美,是屬於勞動中的歡愉之美,那又是另一番境界了。

唐朝張萱的《搗練圖》是描繪宮女們製造絲綢的勞作情形,女子們持起木杵搗著蠶絲,有的將水袖挽起,露出粉藕白胖的臂膀,規律性的動作使得女子們的臉頰發熱通紅,像是壽桃包一般,嬌嫩欲滴。其他還有紡織的正咬斷針線的,那櫻唇貝齒頗具挑逗性,畫面的左半邊是一群女子合力將絹布拖曳平整,宮女持著小火爐熨燙著布疋,大夥兒專注之時,一個小女童在透明的絹布底下玩著捉迷藏,朦朦朧朧的笑臉在素娟底下若隱若現,那是虛與實的迷藏遊戲,更是無法言喻的幻滅之美及生命啟示。

搗練圖呈現的勞作之美,依稀也曾在南國的農村風景中見過。嬸嬸娘家的四合院是一個小型製麵工廠,曬著蘿蔔乾的稻埕上,一群女工每日不停歇地賣力勞作,年紀較長的那位阿姨大剌剌地張著雙腿,蹲坐在水泥地上拖整麵條,一旁也有帶著斗笠在抽絲分離的年輕女工,最喜愛看著嬸嬸絞麵工作時的專注表情,南國炙的烈陽將她雙頰曬得黧黑帶紅,那身上的花布衫被漿洗的發白起毛球,嬸嬸始終捨不得丟棄。烈日之下揮汗如雨,那濕成一片的花布衫上,紅花越發顯色,綠葉更加飽和,一片紛紅駭綠的色彩印象之中,透露出對於生活的熱愛與感激,那便是我見過最有生命力的美人圖了,而南國的艷陽像是畫中一方鮮紅的朱砂印,熱辣辣地鈐記在我的腦海之中。

年紀漸長,欣賞的美女圖再也不一定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後宮佳麗,此時的我,喜歡帶點時間性的,甚至可以說是被時代所淘汰或是遺忘的美女圖,最好上頭布滿發黃的斑斑霉點,如果還沾有翻閱時所留下的油漬或指紋,更能引起我上前議價收購的衝動。

上海的美女月份牌是有故事的美人圖,每每在舊書店看見,便會染上一身雞皮疙瘩的張愛玲情調,彷彿耳畔邊有人在輕輕地對我說著:「是啊,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了你,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美女月份牌的著色方式近似電影看板的畫法,但其中卻有著差異,月份牌的人物膚色是使用工筆畫的暈染方式繪成,又揉合西洋式的光影體感,具東方的詩意又兼具西方的摩登。月份牌中的時髦小姐身著一身陰丹士林藍色布料旗袍,頭梳一個s髻,後擺呈現一式浪捲燙,兩手交叉環抱於胸前,優雅自信的笑開著,露出一排碎玉般的皓齒;一旁廣告大字用書法體寫著「永不褪色」,那四個字如今看來教人格外心酸與諷刺,更添一層歲月的蒼涼感在其中。

尤愛當時的紅牌歌手周璇,喜歡她的傳奇人生故事外,更愛收集印有她的月份牌畫報,想著當時紅遍上海的周璇,站在百樂門的舞池中央尖著嗓子唱到:「夜上海夜上海你是個不夜城華燈起車聲響歌舞昇平.....」,穿上旗袍的身段是那樣婷婷裊裊,嗓音如此勾人心魂,另外還有白光李香蘭歐陽飛鶯,那些美人真正稱得上美,撐得起旗袍的剪裁與弧度,更撐得起大時代的氛圍。

雖然喜愛上海女子的刁鑽慧黠,十足嫵媚的風韻和慵懶態,但電影《色戒》中的湯唯,《花樣年華》裡的張曼玉早已被影迷女神化,他們是如此的遙遠而不切實際,常常幻想著,倘若一位穿著旗袍的女子,走在台灣的市場魚肆間會是怎樣一個情境。畫家李石樵的確實現了我的想法。那幅《市場口》的油畫之中,畫了一位戴著太陽眼鏡的上海女子,右手夾著書本左手拎著皮包,身著一身花旗袍高傲的走在市場之中,旁若無人一般,雖美麗卻帶著棘刺,一旁的平常百姓衣著顯得樸素,甚至襤褸,有打著赤腳的小童工,也有秤斤論兩的果菜販,野狗們啃食著殘渣碎屑。

畫家刻意將光源集中在女子的身上,愁苦的勞動階層無不投以艷羨詫異的眼光,也許是女子手中的書本與錢包,造成了階級的對立,華美的旗袍更是外來族群的記號,形成了大時代所釐不清的矛盾與尷尬,這是1945年畫家李石樵筆下的美人圖,除了具有高度的寫實技巧之外,作品內涵更創造了另一層時代意義與價值。

台灣的美人圖,女畫家陳進筆下的作品最為有名,畫中穿著旗袍和服的大家閨秀,吹奏蕭笛撥弄月琴,或是臥躺於精緻的床榻之上,風雅韻致,溫柔婉約,那樣唯美的日式情調雖不是百姓階層所能體會,卻被當時日籍政府極力推崇,無怪乎欣賞陳進的畫作,總感覺似膜拜女神一般,有股「官方」壓迫感。近來電影《大稻埕》中女主角簡嫚書的造型,就是以陳進的畫作為藍本著手治裝,今昔對照之下,各有千秋。

我最欣賞的是陳進後期的畫作,其創作題材轉往描繪屏東山地門一帶的原住民女子,他們在樹蔭底下抽著菸斗,或是叨叨絮絮,一派自在灑脫,與古典仕女的嬌羞矜持是那樣的不同;婦女們衣紋華麗繁複,紅黑為主的傳統服飾繫著金色鈴鐺,在山風吹拂之下,那細細的鈴聲迴盪在山谷間,彷彿也傳進了賞畫者的雙耳之中,像是悠悠述說著族人的過往與女人心事。

除了賞畫,自己也學畫,那位曾經指導過我繪畫的外省籍老教授,常邀我們到他的畫室聊天上課,一旁穿著旗袍準備茶點的師母,如畫中走出來的美人。時常看著師母陪在教授身旁研磨顏料,當下那一刻恍如時間定格住了,儼然是一首徐志摩的情詩,最煞羨眾人眼光的,是客廳牆上那一幅教授為師母所繪製的畫像,那是他們的定情物,也是師母最珍愛的畫作。

然而掃興的是,每每至教授家拜訪,一旁的管家小姐總愛在聊天時插嘴,還因諸多小事與同學爭執過,後來大家因此減少到畫室走動了,不久之後傳出師母因病過世的消息,那位管家小姐充當起師母,管理一切家務以及教授與學生間的來往,偶然在朋友的談話中得知,師母的畫像已從牆上取下,塵封在頂樓的倉庫之中。我們都深信,那肯定不是教授做出的決定。

多年之後,我仍時常念及那間充滿笑語人聲的畫室,人去樓空後,那幅美人像至今淪落何方誰也不知道,畫作的色彩是否依然飽和明亮,師母在畫中的微笑是否依然優雅閒適?倘若有人向我問起畫中那位美人的故事,那麼我會選一個理想的下午,一個安靜有陽光的位子,慢慢向你道出那段他們之間的故事。

 〈新北文學獎散文首獎〉

攝影 / 彭義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