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獎作品】鸚鵡 ─ 吳裕勝
小學的課程通常只有半天,常回到家吃完午餐,坐在電視前便開始打起盹來,過於安靜的盛夏午後,總讓人昏昏欲睡,恍然間見著父親拿了個架子從外走進,他轉身直上二樓,邊喚著我與他同去。懷著困惑的心情,當推門進入露台時,父親正背著我,站上椅子,小心地把那架子掛起,那是個奇特的架子,有個橫桿,兩端附著金屬杯,正納悶著這架子用途時,一道白影讓我剎那間尖叫起來——橫桿上有隻白鸚鵡。
此時牠試圖緊抓著橫桿,待穩定後,對我們叫了幾聲,那是第一次這麼近地聽到鸚鵡叫聲,聲音雖低沉卻很鳴響。仰著頭看著頂著漂亮的黃色冠羽的牠,渾身雪白配上半月形的喙,鈎曲狀的趾足,其中一足被綁上扣環,與橫桿掛連在一起。牠不安地在桿上走來走去,也時時張翅欲飛,看似鋒利堅實的鳥喙,像是要啄人般。父親打開身邊袋子,抓起一把東西,放在一個鋼杯裡,又叫我將另個鋼杯裡裝滿水,當拿著裝水鋼杯回來時,鸚鵡已開始吃起鋼杯內的食物,看著那掉落的細屑,原來是葵瓜子。「好好玩喔,牠會吃瓜子。」我說。「以後牠還會說話。」父親回應話裡有著驕傲的感覺。
晚餐時,母親問鸚鵡從哪來的?父親說是朋友給的,因某些原因無法繼續飼養,只好送人。母親無奈又嘲諷地說:「好吧,都拿回家了,但可別又三天熱度,到最後還是得全家幫你收拾…..」父親沒有回話。似曾相識的對話,在家裡是常重複的演出橋段,那是關於家中養動物的故事,別人家可能是小孩吵著要,但在我家卻是父親不斷地以先斬後奏的方式來養動物,記憶所即如狗、雞、鴨、鳥、魚等,總曾成為家中過客,牠們的出現總在意料之外,結束時往往潦草難堪。父親興致來得快,去得也快,他懂得如何準備妥貼,但卻學不會如何善後。母親成為處理善後工作的人,容易處理的動物,像雞鴨,她會帶到鄉間外婆家野放,而像鳥與魚,她會繼續養著,直到牠們生命消逝。猶記得有隻可卡犬,牠總是黏著全家人,成為陪伴朋友,但有段時間牠開始在夜半吠叫,在無法得知原因與某種不安情愫下,最後只好以送人為結。
父親對待動物的短暫熱情,也反映在做事態度上,他無法對任何事務放下全部的心力,包括工作與家庭。有一度總這麼想著,其實我們都是他所豢養的動物,當他有興趣時會經常注視,一但冷卻下來,就如同陌生人,這種忽冷忽熱的態度,也從中發展出他與家人間若即若離的關係。母親選擇不正面與他發生衝突,我和小妹則常以對他吐槽做出應對,父親總是抱怨家人無法齊心,同個屋簷下,我們總是各懷心事。但這些動物的出現,有時反成為縫合彼此裂隙的契機,就如這隻白鸚鵡,頓時家人間的相敬如「冰」,似乎燃起一株火苗,稍暖融了針鋒相對的氣氛。
除了魚之外,多半動物都是在二樓露台上養著,露台與我房間是接連的,而我也總愛偷偷看著牠們,好奇沒有人在場時,動物是否會有台上台下的兩種面貌,多數的觀察結果是:發呆。或許這不是好的比擬用語,但牠們總是靜默,隔著柵網露出等待神情,是每種動物共通表述,或許是思忖之後命運,但也或許僅是放空與妥協。每隻動物父親都會為牠命名,這隻鸚鵡則喚「白白」,父親信誓旦旦說一定要讓牠學會叫全家人的名字,我聽後只覺得匪夷所思。白白的出現,讓我與父親距離拉近了一些,我總想餵牠吃瓜子,但又不夠高,除了靠椅子輔助外,另個方式就是父親抱我。他見我興致意濃,便把鳥架調整,讓我得以一舉手與稍微墊起腳就可把瓜子放到鋼杯裡,自此,每天起床第一件事情就是跟白白打招呼,牠少了初來時的不安,看似瞵視昂藏的氣態裡,我總感到有種傻氣的天真。有時在午後,聽見從露台傳來父親慢慢卻大聲地念著全家名字的聲音,重複語調下,充滿著殷殷期待的夢。但白白似乎無法為他圓夢,因過了一段時期,牠依舊只會啞啞亂叫,父親開始罵牠是笨鳥,原本所持的溫和與耐心,遂轉為不滿與抱怨,也不再教牠說話了。
父親繼承祖父經營的店面,為讓收入更多些,他讓母親負責看顧,自己負責外送與到夜市擺攤。因此他每天睡著與醒來時間總不固定,他習慣中午吃飽飯後去午睡,母親每日得在樓梯口叫喚他起來準備做生意。由於父親總是貪睡,讓母親得每隔幾分鐘叫喊一次,直需聽到抽水馬桶的聲音,確定他已甦醒,也才停止喚喊。有天,當母親仍在樓下叫著父親時,在房間寫作業的我,聽見露台上也傳來父親名字的聲音,這聲音並非是回音,而是白白。後來的幾日內,只要母親在樓下叫父親時,白白也會開始喚著父親,牠與母親成為一前一後交錯之音,逼得父親只好盡速起床。
察覺白白會叫人名後,父親的希望又被燒燃,但任憑他多麼努力教導,白白的學習始終停留在父親的名字,像個對學生萬念俱灰的教師,父親認為這一切都是枉然,於是又開始疏於照顧,只是這次算是全然地放棄,他愈來愈少走上二樓露台。不同之前母親的收尾,我留意到白白的無助,於是,總在上學前抓起一把葵瓜子,把水注滿後,然後再動身出發,下午回來後,晚餐前再為牠補一次吃食,白白每次看到我,就啞啞地叫。那時父母親的衝突甚多,我試著將一些無法獲解的憂思告訴白白,牠總是若有所思地轉著眼,似乎想開口說些什麼,但結果總是發出讓人無法理解的鳴叫。
有天中午下課回家時,驚覺原處只剩下鳥架與一地的葵瓜子,白白已不見蹤影。心急地問著發生了什麼事,卻沒想到得到兩種回答:父親告訴我,因為白白會亂叫,早上有鄰居過來抱怨,為了避免之後的困擾,所以把牠送給朋友了。但母親卻說,近午去晾曬衣服時,白白就不見了,也不知道是誰把牠的腳環卸除,想必是自己飛走了。聽著這些不一的回覆,閃爍回應裡隱藏著難以說明清楚的原由,但當中破綻百出的瑕疵,卻是讓人困惑的。像是叫聲之說,白白除了我向牠餵食時會叫之外,其他時間根本沒聽過牠的聲音,離牠如此近的我,若真會亂叫,首先受不了的人應會是我;另外,如果是自己飛走了,那栓住牠的鍊環,怎也會尋不著了呢?這些問題,我未開口問父母親,它成了得不到解答的神祕事件。在這事之後,父親對豢養動物熱度已消解不少,家中再也無任何動物駐足了。
沒有白白的鳥架仍在露台掛上段時日,空晃晃地像在期待著什麼,隨著鳥架的丟棄,彷彿未曾留下跡痕的空中流雲,也沒有人再說及此事。某次與小妹經過間鳥店時,隔著玻璃窗看進去,有隻白鸚鵡優雅地站立在櫃台前,牠輝亮的雙眼正望看著我,轉身問小妹是否還記得童時家裡也曾有隻鸚鵡?她笑說:「記得啊,而且牠還會叫父親的名字呢,很可愛的,結果後來被野貓咬死了。」聽到這,心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白白的去向怎會有三套劇情?
小妹繼而告訴我,她還記得兒時每天跟著母親去二樓晾衣服時,母親總會不斷地跟白白說話,綿長話語中,裡頭都夾有父親的名字,不知道是否因為這樣,讓鸚鵡學會了叫父親的名字。
這幾年父親泰半時間都在二樓露台處蒔花弄草,他清除擺設在那曾關養動物的柵籠,換上盆盆各色璀璨綻放的花顏,銀白的髮低埋在千紅萬紫間,顯然失色。母親除為父親準備三餐外,她愈來愈少向他問及其他瑣事,多半時間裡,她靜守地這養育我長大的店面。而我與小妹因就學與工作之故,也先後離家到了他城,即便分住在同城的兩端,卻因各自忙碌也少有見面機會。未問小妹是否知道關於白白去向其他兩種版本,此刻我選擇同時保留這三個可能,每個家庭總有些難以解釋的謎團,就像關於白白的三種不同下落,那多少反映出我的家庭故事。
〈新北文學獎散文佳作〉
攝影 / 彭義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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