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吳孟芸

    最重要的工具是鐵爐、鐵鎚、鐵砧、鐵鉗。鐵鉗長短不一，夾端寬窄不一；鐵砧分大小，通常，小型的置屋內角落，大型的置屋外；鐵鎚有小中大，配合各砧使用；鐵爐非鐵打的，那是熔鐵爐的簡稱，一般是黏土包磚或磚包黏土，全磚全土也行，然皆須厚砌，以耐高溫，爐門則鐵定是鐵製的。打鐵店四寶，任一不可少。

    天光只見一絲絲時，打鐵店便已開門了，夏秋還更早些，但不立即敲打，怕擾到厝邊隔壁。小學徒負責準備木屑焦炭、整理待取成品、清掃內外地面、工具材料歸類…….，一切就緒後，打井水挑回來倒入陶缸。大學徒總要到此時始現身，踅來踅去檢視，滿意，洗臉漱口，不滿意則輕斥幾聲，監督處理妥當。大司傅當然是師父頭家，進店不言不語，看看四周，滿意，漱口洗臉，不滿意則吼罵幾句，無對象的。大學徒瞪眼緊急補救缺失，小學徒失面子，臉紅紅緊急主動升爐火。

    敲磨小器，這時不妨了。小地方，商工農士概皆早起，連流氓角頭也得起早到菜市場收保護費，否則買賣快速的攤販就受不到保護了。參加升學班的小學生一個個經過打鐵店，晨寒，企門旁，取暖一下子也好。火爐開口例向門，空間大，火星無危害，熱氣易散去。頭家若心情佳，說喜話：小朋友，脫赤腳真冷也，來爐邊烘燒。若心情差，說厭話：猴囝仔，愛做門神乎，拖來做苦工。

    苦工，真正是。小學徒雙手平舉，鐵鉗咬緊鐵片在爐裡翻動，汗滴爐下土，粒粒皆辛苦，時時歪頭聳肩擦拭，右腳踩踏鼓風箱，火燄衝突，火星竄逃，火光燦爛；鐵片由青黑轉為橙赤，大學徒接手，放砧上。鐮刀菜刀之類，獨作，小鎚，鐙鐙鐙鐙鐙鐙鐙，鐵片由橙赤退回青黑，交小學徒再送進爐；取出，繼續，鏜鏜鏜鏜鏜鏜鏜。小學徒未獲允許不能離開，頂多在缸側捧水澆頭臉。刀型基本完成了，插入鋁盆中，嗤，蒸汽噴出。餘下來的磨邊銼平是小學徒習藝項目之一，自己磨吧銼吧，沒有誰會來指導，當學徒第一要緊是看，看著也就學到了。技術呢，例如開鋒，大學徒處理的時候，得便仔細觀，記住姿勢角度步驟，待師父准予試手，照樣，不致失誤太大。

    對待大學徒，師父多少存些尊重，經常詳細解釋訣竅，吃飯還可同桌。那，怎麼樣才夠資格？不一定。部分父傳子，部分收外徒，收外徒兩原則，個性不壞體格好，共事三四年，師父覺得孺子可教，徒弟於焉稱大；反之，退訓，極少見就是。小學初中畢業後無財力或無才力升學者，該當種田做工營生理，天規定的。濃烈烽煙剛剛消散，做父母的嚇怕了窮怕了餓怕了，送孩子去爐火前總比送去戰火裡好上千萬倍；再且，兒女五六七八九十個，個個皆升學，父母皆累死，天也不敢如此定規。所以，有的得去牽牛賣菜打鐵。

    打鐵店主顧泰半農人。田事需用的器具，千百年沒變過，刈草割稻斫枝砍蔗鋤土挖洞等等小工器，現成的任選，木架上一排排；不合式合意，畫圖訂製，限期交貨。大物件如長犁、開山刀，平時未必備妥，得另作；鐵包木牛車輪，原是牛車店本事，輪上包鐵往往歸打鐵店承造；其他特殊古怪工器，只要是鐵做的，師父一律會答應。

    答應多，趕工忙。風箱大喘聲，呼呼呼呼吼吼吼吼，爐火回應響，烘烘烘烘煌煌煌煌，一人掄一大鎚，鐵撞鐵，鐵唱歌。鏗鏘鏗鏘、鐓、鏗鏘鏗鏘鏗鏘鏗鏘鏗鏘、鐓、鏗鏘鏗鏘鏗鏘、鐓、鏗鏘、鐓、鏗鏘鏗鏘鏗鏘鏗鏘、鐓、鏗鏘鏗鏘鏗鏘鏗鏘鏗鏘鏗鏘鏗鏘、鐸。鐓，是力道較撙節時的音調。鐸，是師父以鎚擊砧邊木架的音調，意思，暫停檢視或調整擊點。舞大鎚，力氣不挪用到嘴上。再打，大鎚一落一起，節奏平均，肩肌反覆聳立展平，脊椎陷成一直溝；髮尖至腳尖都流水，地上的黃沙點點褐圈圈，兩人的卡其布棉布短褲都濕一半。即使冬季，裸上身，水流如常。

    夏季，午初至未中慣例不揮大鎚，歇中晝，躲豔陽。閒著，師父與大學徒喜歡招來賣粉粿杏仁愛玉的行販，吃一些，聊聊閒話。農人多數木訥寡言，交易直捷，付款走人，行販畢竟數商，總是很能聊，遇何業人說何業事。哎，有記得日本時代的銅鐵奉公嗎？行販問。有啊，十幾冬前，老大人還在世，戰爭末期，貢獻一大堆，日本警察真樂暢，連連喊一番一番。師父答。哎呀，日本法律有夠酷刑，有一回，擔子歇路邊，被臺灣人警察補罵十幾分鐘，煞尾用腳踢倒擔子，加一句清國奴，想起來令人氣到變啞狗。喔，這算小載志，彼時，打鐵無穿衫，被拖去派出所繳罰金，繳完隔日，警察來巡，講，店口物件雜亂，更再繳罰金，隔幾日，來買菜刀，出一半價，無答應伊，翻面喔，當場指責火爐噴煙太骯髒太危險，共款繳罰金。哎哦，唐山人來，也無較好，有幾十百回，聽伊等罵臺灣人是奴隸性，哎。嗯嗯，攏總父母生養，平平吃奶長大，該當將心比心設想一下啊，毒嘴獨舌，無智無識，實在是烏魯木齊馬鹿野郎無教養無規矩。

    照規矩，小學徒有耳無嘴，師父師兄休息，細碎雜項趁機整理。架上器具維持列齊、清除爐渣、添加井水、撿拾廢鐵，順便抹平神明紙，紙上毛筆字「鐵拐公神位」。沒有人明白為什麼李鐵拐是打鐵業的神，有的打鐵店供奉李老君或爐神，都無神像，紙寫字便算數。大學徒很知道當小徒弟的況味，自己一路苦過來，深曉習藝須要苦中求，吃不了苦等於自找苦吃，可能將來沒飯吃；小學徒稍露怠惰狀，隨即訓之導之，外人看來，似乎無情，實際上有義，嚴而不苛，受者乃得，奮力舉鎚為何來，不外乎日後藉以營生，要營生，定得勞動筋骨。所以，狠心一點是必要的。

    鐵骨生，形容人之生成勇健。勇健又善學，四五年內出師沒問題。出師禮很慎重的，師父邀來同業同儕親朋好友團聚宴飲，正式聲明，敬酒，若依古禮，師受徒半跪謝，若依新禮，雙方當眾握手，徒深鞠躬。徒弟得意哩，與媳婦熬成婆差別有限，恰好比，老阿媽一旦抱孫，老老祖太也得聽隨幾分，這叫做義理分寸，成俗定約，毋須立書行文。之後，徒願留乃名司傅，領月薪，月薪不比小學教師低；毋願留乃另開鋪，唯彼此心照，莫與師父同一鄉鎮最好，非得已，南北東西各一方，忌禁拉攏老顧客，師父仍要吃飯養家呢，正譬如，阿媽再怎麼大也不能壓下祖太，有孫大家抱，各自弄伊笑，真好。

    好手藝一點一滴累積，小學徒使銼刀熟練精準了，徵得師父同意，偶爾使削刀。削刀純鋼，削鐵如刨木，刃鋒開出，一支刀正式完成。小學徒到此階段，可以等著接師兄的空缺了，然而尚非大漢，體力不足與師父合作對鎚，勉強舉大鎚，傷害發育。獨舉小鎚練練不妨，舉中鎚與大學徒對打亦不妨，慢慢慢慢增加次數，次數多了，身高臂粗了。所謂百煉鋼，正如這般。

    顧客見到小學徒舉鎚，難免禮貌上稱讚稱讚，農人大概都這麼說：春雄啊，勇喔，親像水牛公喔，早前瘦到若一隻猴，猴腳猴手，有夠壞看呢。這是口拙又直性，好好意講出尷尬氣，做穡人實在不注重阿諛技巧，沒辦法。街市上的婦人們舌頭活動多了：喝喝喝，有出脫喔，春雄哦，過幾年會當做司傅啦，做司傅會當娶婦啦，爾父母就輕鬆哩。這麼說，誰聽了都歡心，虛假意講出甜美氣，沒關係。更厲害的是老人，尤其三嬸婆二妗婆大姑婆，拿來菜刀剪刀柴刀，要求磨刃口，先頌美師父大學徒的功夫通鄉知道，然後遞給小學徒幾粒糖含丸，然後大聲驚嘆：啊哦，真正愈來愈緣投，架勢有形囉，路尾彼個米粉嫂前日講起，親目看才知伊無白賊，阮若有爾這款孫，要偷笑哩。然後，理所當然，禮所難卻，磨刃口的事，沒問題。

    磨刀，小學徒分內事。磨刀石質地緊密觸感滑順，外行人磨刀，整片刀面緊貼上下左右使勁，出力不討好；內行人輕輕斜斜來回移動，幾分鐘，用指尖斜斜輕輕抹試刃口，全憑感覺測量鋒利程度。師父訓練甫入門的小學徒，給最鈍的舊刀，示範一次，三兩句話而已，磨磨磨，磨久自然明白原理。磨刀教不來的，最基本的原理唯一，就是用心去找尋原理。

    讀書應亦如是。有學問的人如是說：學文學武道理全通同，自己用心勝過老師用心，自己心領神會好過老師拎心費神。文言艱澀，打鐵師父請教語意，懂了，頷首微笑：嗯，究竟有道理。同時聽說的人，有些不服氣：磨刀讀書，相差千萬里，焉怎比較？有學問的人補一句：讀書打鐵種田駛車剃頭做商，完全無相差，各行各業莫相恥笑，上好。

    莫使得恥笑舉鐵鎚的人喔。老農牽著孫子路過打鐵店，偶爾會隨機教示：乃公就靠伊才會當使犁割稻呢。咦，將來亦舉鐵鎚好否？孫子似玩笑似正經問。老農生氣了：讀冊尚要緊，更再胡說，吃扁擔喔。打鐵店大司傅應該聽到對話，高調打招呼：番鴨伯哦，乃金孫生來提筆的命，放心，後回鐮刀若鈍，磨利免錢。老農的黑臉真轉紅了：哎呀，鉛筆比鐵鎚較重呢，提筆有什麼好？提筆的攏總是閒人，打鐵較實在。師父與大學徒都笑出聲，揮手道：有閒來坐，奉茶。這叫做世事人情，彼此無惡意，不爭嘴唇皮。

    小學徒總也有開懷開嘴笑出兩列白牙的一天。大學徒終於如願出師，出師門自立門戶，小學徒在宴飲時依禮坐於席外長條椅上，幫師母端菜捧酒；但禮節不違人情，師父會適時半請半令邀坐同桌，明示重視，暗示接班。師父未必剋期表達，忽然新小學徒入門，那就指日可待了。師父的表達方式非常簡單，淺淺淡淡一語：下個月起，提高所費。所費即零用金。大小學徒都可以睡在店內，吃頭家的飯，正常三餐，外加庶羞，做夜工多一小餐，每月領取零用金，按本業老慣，大學徒是小學徒的五倍，大小學徒都論年添加。由小轉大，大關通過，和師父對鎚，隨時勝任矣。

        新小學徒從頭開始習藝。為人母的免不了千叮嚀萬吩咐：認真學，將來照顧小弟小妹與老父，吃苦不過假若吃菜脯，事事聽人教示，要有志氣呢。新小學徒免不了緊張，只見一毫毫天光時，爬下床鋪，先打開店門，接著，工具材料歸類、清掃內外地面、整理待取成品、準備木屑焦炭……，一切就緒後，打井水挑回來倒入陶缸。安安靜靜，等候新大學徒現身。新小學徒曉得，不可粗率碰響物件，怕擾到師父與鄰居，而且，師兄明講要求嚴格，最好，等一下接受檢視，不會被瞧出任何疏失。面子問題，這很重要很重要。

 ─自由副刊2014/06/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