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祖情

     在老人堆裡長大，深感慶幸。他們教給我的處世小道理，比學校課文中的聖賢道德訓詞更合人情、更容易明白接受、更可信可行。

    尤其是阿祖阿太們，「授益」良多。幼時所見的曾祖輩，大半是清同治末光緒初、日明治中期出生的；我看過許多古戶籍紙，以日本年號登記，如萬延元年、文久三年、元治元年、慶應元年......，最高壽者是安政三年，即1855年，清咸豐五年，她活到1958年，其時我八歲。

    老，未必古板固執。我行世久，發現真有不少人年紀新新而觀念舊舊，迂腐之至；該等之座右銘，概摘自四書五經類，盡凡人不可能為且朱熹亦不定能為之奧義。例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我沒懷疑張載的壯志，但有惑，這萬世太平，自北宋或遠推自周秦漢以來，什麼時候開啟過？

    我的座右銘放心內：唯誠唯善大是好，有生有活遍地花。

    自認平庸，迴避俗傖。學歷好或任要職或多金而嫌厭文學者，也算俗傖，俗傖反切讀若聳字陽平聲。好吧，暫時聳一些還無所謂，合乎天理國法人情，但總不好一輩子聳到底。對不？

    對不起，若我言語匪得宜，請宥。我仍須努力學習。

    學而時習之，不易老乎？或然。有個生於明治十年的阿祖，八十五歲時首見電視機，他研究多日，終於察知拔掉電線插頭則人影立刻消失，乃誡子孫曰：有影無影無關係，最要緊是注意插頭，會電人，電到，腳會自動抬起。他顯然因好奇遭電擊。一子曾任巡查，某日嚴斥姑母養雞髒亂，辱罵之際，阿祖突至，取扁擔猛打，撕裂制服，喝跪道歉，嚴命辭職，子泣求，不應，理由：狐假虎威，將來惹火燒身，難保性命。日本戰敗，台籍巡查遭報復者多，該子得免。阿祖一生樂交友，不識字，用心本業，特喜試植新品種水果，悅學悅習悅問，九十二歲成仙，人咸曰望之如七十許焉。

    今昔互比，以前的老人好像耐性較足，他們教導小孩時特別寬容，一而再再而三，教到完全清楚乃止；若是不受勸，誨之四五六七八九次，第十次拿起木板打屁股，小孩就免教第十一次了。我便是挨打始清楚那一類，我一事一事痛而學習之，長大後總算能像個人，得感謝諸祖輩；否則，少壯不學，今日也許連「自由副刊」區區稿費都賺不到。真佳哉。

    大哉小道理，舉例。某阿祖指稻穗云：愈成熟，愈頓頭，初初結穗企挺挺，人亦共款，要謙虛莫驕傲，讀冊讀入腹內，才知永遠無夠，爾想，這個腹肚填得滿否？填滿，扛上山囉，知否？爾若毋知，我更再講。

    偶爾我翻閱國中高中教科書，覺得教人做聖賢的文章似稍多，當然立意甚正，高標示範，期許勉力效行；但有疑，十餘齡之青少真明白那些大道理嗎？坦承，我早已盡忘往年課本上的深奧道德訓詞矣，慶幸。

 ● 烽火淚

    防空壕、防火水池、掃射彈孔、碉堡、炸彈坑.......等等戰爭遺跡，我小時候見過很多。

日領時期的碉堡，廢置但是不拆除，因為反攻大陸聖戰也許用得著，學校老師說的。防火水池深挖高砌，增加貯水量，原未覆上蓋板，有小孩誤攀跌入溺斃後始封閉。防空壕被大人列為禁區，被兒童視作遊戲勝地，男生若不去探險則「英名」難保。飛機機槍掃射留下的彈孔，工業集中帶的牆垣煙囪上都有，孔痕等距序排成斜線狀。炸彈坑，部分填平，部分利用當小塘或擴為溉埤，部分無人注意所以一直空在那裡。

讀低年級時，我們曾蹲於三個炸彈坑旁討論，三坑幾乎連成正三角形，大家的共識：盟軍飛行員一定是算術高手，方能計算得這麼準確。一農人徐徐行來凝望久之，語調似哭：我阿兄就是炸死在這，舉頭看飛行機，我大叫喔趕緊避走啊，伊無聽到。

稍長大後當然明白了三角形炸彈坑應該是數番轟炸造成的巧合，也明白了戰爭殺人徹底無情無義，沒什麼道理，反正你活我死、你死我活、我就是要、你就得給；極倒楣的是老百姓，做死做活，養兒育女，繳糧納稅，忽焉即「為國捐軀」了，怎麼死的都不曉得。

我因此很厭惡防空演習、軍化教育、遊行戰唱......之類。初高中學生，每逢什麼五四三慶祝日，便得整隊上路狂嘯「打倒俄寇」、「殺漢奸」；我一概裝模作樣哼哼唧唧混過，我連補習費都常常繳不出來，長親手足勞苦求溫飽，奈何去管誰是寇又誰是奸，有病才會胡亂起乩呢。

音樂課老師也無奈何，他們負責教唱，為幾斗米折腰；其中之一，父親因「知匪不報」入牢數年，他教唱特別賣力，我們心裡清楚那是忍辱偷生。一次，他教唱「改良民謠」，曲是〈桃花過渡〉，詞改如此：實施自治模範省、全國台灣尚得先、三民主義有實行、總統指示真分明。同學們起鬨笑嘲，戲謔之，但絕不針對老師，南台鄉鎮戰後出生的少青年某些方面的心理較早熟。

我鄉一載貨三輪車夫，曾當軍夫，戰後船運遣送返台，抵家門前遙見白燈籠，悽厲哭號跪爬入廳，他晚到了幾天，其母靈柩已封釘，最後一面亦見不著。我常與車夫們相處，卻沒聽過他說話，據云，他自責甚深，幾乎不肯理會任何人。

劫後餘生而盼不回兒子的父母頗多。我記憶中至少六七戶，他們連骨肉的一片碎骨也沒見到；有兩個苦苦思念的婦人死前就狂症發作多年了，其一，家屬用鍊條鎖住，關禁於陋屋，我上學放學都路經，偶傳出尖叫聲，但不詳何語，以音節揣測，可能呼喊人名。

人世遷，人事變，戰爭遺跡料是鮮見矣。例如，新營糖廠大煙囪拆除後，機槍掃射彈痕已隨著碎散；然，那些舊時代所現諸相，至今猶拓印於心版上，並且隨著了解人生人情人性更深而顯示得更清晰焉。

● 藥袋記

數十年前，一般鄉鎮人家的客廳，泰半掛有紙藥袋，通呼「寄藥包」。

這是日領時期留下來的慣例。藥商派出推銷員逐戶拜訪說明，人願意則登載之，旋即取付藥袋，之後定期計算收費添換藥品。

推銷員肯定都口才頂級，換句話說，吹牛不費吹灰之力。我聽過這樣的一問一答：牛皮癬要用什麼藥？萬金油就可以。虻蟲咬發炎呢？萬金油會使得。鬢邊痛嘴齒痛腹肚痛呢？萬金油尚好，漢藥西醫先生都講過，嘴齒痛抹下頦，腹肚痛抹肚臍。萬金油怎麼像仙丹？喔，爾老大人真有智識，現在的萬金油，都是德國製造的，藥方幾十種，幾斤才提煉出一兩，船運要幾個月，在台北，人人隨身帶一盒........概要如此，詳細則不復記憶。

    藥袋是粗紙糊成的，畫印圖像，條列清楚。其內只有五六七類藥，最重要的除了萬金油還有咳嗽藥。咳嗽小藥包，包紙外面圖像同於藥袋上的，一支掃帚，帚柄伏一烏龜，龜馱一隻蝦。那意思即「痚痀嗽」。與文字無前世今生因果關係的人，望之便知，不會拿錯藥。

    小說一下何以喘咳借用蝦龜掃表示。雖然本是取正稱的諧音，但說來夠巧，龜叫聲還真像人之喘咳。你去觀察烏龜，幸運的話，會聽到龜叫聲，當下立知。格物致知，須要耐心，我家養兩隻烏龜，大約一年叫十多次。

    鄉鎮人勤儉，其實很少取用藥；身苦病痛，能忍就忍，忍不住，就依循歷代傳承的小偏方治療，若無效始啟藥包。我童少年時，每感冒，母親惜費，摘自種的藥草和雞蛋煎炒，食後不久，咳嗽停發燒退。記不起草名，紫色，葉形類似蘆薈而薄短且無尖刺。

    老代阿祖阿媽們尤其信偏方。你哦最好莫輕薄嘲笑文盲或古老事物，人窮而後躬，任何時代任何地區任何種族都一樣；躬，意指卑屈，以圖自力救濟。我長大後細心求證，原來偏方非無據，幾代人實驗的，他們自己亦服用。

    寄藥包，今時可能極少了。新代阿祖阿媽們雖也勤儉，卻鮮有節省藥醫費者。我回鄉時發現，他們幾乎都擁有小藥庫，健保農保勞保的藥、廣播電台叫賣的藥、老鼠會直銷的藥、兒孫從歐美亞非洲各國帶回的藥，都有；興起甚至拿出來好意要「請客」，我一概欣受焉，返家立刻丟棄。這是台灣特有的鄉鎮式義理，因八字較輕命運較差而出生在都市且忽視小鄉小鎮的人，是難以完全明白的。

比對前後，不免感慨當年那些推銷員生未逢時，否則今日當議員立委總統都頗適格；又，想來可憐，昔時人之認命韌命，委實匪夷所思。匪夷所思譯為白話即「不是一般人所能想像﹝理解﹞」，所以詞前請勿加上「令人」二字，好嗎？常見媒體諸「傖傑」故意胡亂創字造詞，誤導青少年，乃覺彼輩似乎有點毛病，建議偏方治療，尚好抹清潔劑在手指上，抹在頭殼上也可以。

 ─自由副刊2013/06/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