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無字之歌 ─ 張郅忻
產後,阿婆常自新竹寄來她親手做的菜,如雞酒湯、滷菜、發糕等,她不識字,宅配地址仰靠便利商店店員協助。時常因為傳抄有誤,讓送貨員尋錯處所,再三打來詢問。還好阿婆對數字記憶一向敏銳,家鄉味最後都能平安送達。有時在異鄉的我突然接到陌生來電,原來阿婆搭長途火車來找我,手機沒電,只好向陌生人借手機打給我,她將每個家人的電話號碼牢記於心。
我猜想阿婆的內心仍希望自己是識字的,尤其喜宴場合在禮金桌上,她要我替她寫下她的名字。那三個字看了七十幾年,對我而言如此簡單的筆畫,阿婆卻仍然無法熟悉它們的曲線。
她曾說過無數次幼時的糗事,五歲的她取竹枝沾雞糞在泥土牆上寫字畫圖,被祖太狠狠揍一頓。她會哼唱日語版的桃太郎之歌,背誦五十音,那是她小學一年級所學,以後再沒上學的機會。我以文字記錄下我印象裡的她,有時她會問我稿費多少,笑著說才這樣就把阿婆賣掉了呀。
年幼時的我經常隨她在閒暇午後搭火車至臨近城鎮,原來說好要到往南方的新竹去,卻坐上往北的火車。阿婆說沒關係,中壢也好玩。我的確不在意往北或往南,跟著精神奕奕的阿婆出遊,哪裡都新鮮光彩。阿婆彷彿帶著我逃離有字世界的便利與限定,遊走他方。
後來,有字世界與我緊緊相連,我時常遺忘自己亦曾經歷無字歲月。直到安古出生,我面對一個未被語言文字所感染的個體,我學他的語調說話,相信他能感受我的語氣與音調。我曾在他毫無來由的哭聲裡無助失落,也曾為他不經意的一笑而開心,語言文字尚未來到他的那個世界,我告訴他,這是陽光,這是風,像一個引路人為他初次導覽這個世界的命名。只是,我能給他的世界太舊,很多事物已有名字。
我知道他終將與我一般,學會指認日常事物,學會書寫,進入浩瀚文字世界。但在此之前,我期盼能帶著他,毫無阻礙的一同享受這個世界,我們會搭上一班火車,窗外的田地與家屋,將成為故事中的一部分,就像彼時阿婆隨意編織各種故事伴我度過無字童年。
─人間福報2014/04/10
﹝攝影 / 彭義方﹞http://mypaper.pchome.com.tw/pengyf6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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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記得阿婆的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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