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2014-04-10 09:43:57阿盛

【文友新作】妙手鐵剪刀 ─ 林育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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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中低年級時，住家頂樓是可以養雞栽花的庭院，十數個大小盆栽種植各式易生長的花草，我和妹妹摘來扮家家酒，把粗細厚薄不一的葉片切碎了做菜，灑上些許花瓣調色，紫紅日日春產量豐，加上挑取花芯的趣味，是最常褻玩之流，偶有幾朵白花穿雜其間，總令我興奮不已，好喜愛卻捨不得採下糟蹋了。另一類可增添菜色繽紛的是大菊花，景仰陶潛的祖父心血來潮便買個幾株，鮮黃花瓣一大叢一大叢，悄悄拔十多片也不會被發覺。或是折斷蘆薈，黏黏汁液糊了雙手，想像肌膚從此吹彈可破。
　搞破壞也要興建設，有回我埋了三顆木瓜籽在閒置花盆裡，居然冒出一苗，興沖沖地茁壯起來，我每日見她哄她，灑點水除除雜草，呵護到過膝高了，一日放學尋不著樹，母親說：鏟掉扔啦，要種別的花了，你那木瓜樹又不好看，縮在盆子裡也結不出果實。
　不確定是因為傷心還是課業壓力過重，幾年後搬新家，有個更大的花園，我卻鮮少駐足。肯定的是，我的栽植能力已隨木瓜樹被連根拔起。
　赴台北上大學後，小阿姨心疼我住在十字路口，開了窗便有吸不完的汽機車廢氣，送我一盆薄荷擺窗邊，好清靜空氣轉化心緒，照得到光，也澆了水，不知何故幾個星期便垂垂死去。母親為我找了開脫的藉口，大概是台北氣候不佳，陽光欠足，這些我是不信的，分明台北很多綠意盎然的盆景。
　婚後返鄉定居，暫辭工作安心當個家庭主婦時，我向母親要來一棵九層塔，置於好風好日的陽臺上。在娘家時生氣蓬勃、枝葉恆採不盡，我接手不多久竟回天乏術。母親安慰道：那株是別處移來的，或許年歲大了壽終正寢吧。公公見我神情沮喪，買來四棵幼苗，替我種回花盆裡，我眼巴巴盼著她們速速長大，終於有棵結實飄散出香氣，沒幾日卻染了怪病，一葉一葉出現焦黃軌跡，接著一株漫過一株，一次未採收便全數陣亡。
　我確實沒有綠手指，但連薄荷與九層塔都養到沒命，「一根綠手指也無」已不足形容我的頇顢，有日在作家阿盛的文章中讀到一詞與綠手指相對，曰「鐵剪刀」，心有戚戚焉，對，那說的便是我。
　然而置九層塔於死地的毒害究竟自哪來？我摸不著頭緒，鄰家並無植栽，另二戶則以堅實牆壁相對。但病蟲害闖得入，新生命自然也跨得進。土盆棄置數月後，逕自抽出新芽，一寸一寸往上掙，我瞧她這麼努力，忍不住賞她幾勺水喝，於是她發育得更賣力，左枝右節不斷吐露葉片，過一段時日，在頂端結了淡綠色穗，再一陣，即安然結束她塵世旅程，滿莖的穗洋洋灑灑落了一地。我不介意，反正是雜草吧，來得去得。不過聖經早有明訓：若是落到地裡死了，便會結出許多子粒來。雜草與麥子一般，不分貴賤。就這樣，花盆貧瘠的土壤不久後擠滿迫不及待的新苗，只是紮根空間侷限，你推我擠的大夥兒都長不高，有時水澆少了，弱者淘汰，再灑些水，強者便更壯大一些，後來剩九棵各自據地為王。我不曾愛憐撫摸她們，或施肥除蟲，其實也全無必要，莖上有褐色蟻爬來爬去，幾個葉片留下啃嚙痕跡，但絲毫無損強韌的生命。我洗完衣服等待脫水的空檔，常蹲下來欣賞花盆裡自成一格、平衡的生態系。
　坐月子期間回娘家住了數週，再度返家時，植物全枯了，不存一片綠葉，我在乾裂土上潑一瓢水，枯枝居然重新發出嫩葉，精神奕奕繼續伴我洗衣，毫不怨怪我先前無情。
　明明白白，雖然晴耕雨讀是幅好美麗的風景，我若如是選擇，只能吃雜草度日。幸運的是公公很會種菜，退休後借了鄰街一畝地，栽培起空心菜、地瓜葉、茼蒿、菠菜、秋葵、青蔥……聽說孫子愛吃玉米，便不厭其煩地種了耗時費力的蔬菜。灌溉、施肥、抓蟲，每隔幾天便有新鮮菜送來給我，清洗時往往可見瓢蟲、蝸牛或菜蟲，他們也是韌性一族，有時在冰箱凍了好多天取出，僅若冬眠一場而後甦醒。
　公公樂於分享，收穫豐盛時，住附近的親戚便有口福。但最近有口福的人多了起來，卻不相識。玉米剛成熟，不翼而飛。孩子跺腳，噢，阿公種的好香好甜的玉米，到底在誰家飯桌上呢？究竟是否同一人也不得而知，但一回兩回三回，每隔幾月玉米要收成了，就被盜去好一些。後來種了冬瓜，結出六顆果實，才摘一個便又被竊走四顆，最末那個，不得已在將熟未熟之際搶先採收。
　俗話說，細漢偷挽匏，大漢偷牽牛。可現代菜賊多半不是孩子，因為現在的孩子，幾乎分辨不出瓜果成熟與否。既是大賊了，便難防得多，只好和偷菜賊像機智搶答般，看誰先嗅出果實熟味，然後快狠準地下手。
　心疼公公的辛勞，而我終究是幫不上忙的，還是回到自己那盆雜草，望著她的天真她的恣意，想像自己也有綠手指，終於穩住一盆植物，感受她的療癒功效，更令我驚喜的是，前幾日有位長輩告訴我，她的名字叫「鳥莧」，我上網一查，雜草別號野菜，有人烹煮來吃呢，看來晴耕雨讀未必是遙不可及的夢想了。從此我澆水更起勁，偶也剪除枯葉雜枝，喜孜孜瞧著她們枝繁葉茂生生不息……個中歡欣與成就，咦，便似我醫好眾多感冒患者時，那份膨大的自我感覺良好。
　

─中華副刊2014/04/10

﹝攝影 / 彭義方﹞http://mypaper.pchome.com.tw/pengyf6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