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無業手記-鄭麗卿
起床後,我習慣性地去開電腦,收E-mail。一日巡九回,沒有人寫信給上校,當然也沒有人寫信給我。離開公司前的
一時不用匆忙吃早餐趕車,送走上班上學的人之後,自己像是逸出軌道的游離份子,猛然心虛起來。於是,我打了幾通電話給「資深遊民」朋友,共商遊民生活大計。張阿義說了,就他所知道的,閒閒在家的人都很苦悶;劉哥勉勵道:每天一定要留一點時間給自己;和白琴約了吃飯,她的良心建議是千萬千萬不要一直悶在家裡,又提供了幾條台北市區腳踏車野遊的路線。回家後我開始整理桌子書架,咦,怎麼每本書和小東西都蒙了一層灰。
在壯盛如夏的那些年,我放棄了許多東西清貧過日,不買新衣、不燙髮、不出國旅遊,沒有娛樂,三千五千元積累著,這些數字孵育著我小小的美夢,醞釀著一個理想生活的藍圖。現在,有時睡了一覺醒來,在涼涼的床上懶懶聽樓下小吃攤鍋鏟碰撞的聲音,嗅聞飄上來的烤香腸的油煙味,他們生意做到半夜哩,路上還有許多摩托車、汽車轟隆轟隆急駛而過。你或許會說我是太好命了,是的,沒有老闆與數字的壓力,沒有開會和工作的疲勞,這種彷彿偷來的快樂讓我幸福到幾乎要羞愧了。在不景氣的時節,大家拚了命在工作,我竟然不計後果放棄工作,無業卻可以安睡。
因此,常常我覺得自己實在不是一個賢內助,在這樣困難的時候,我卻嚷著要休息,要過自己的生活,沒有共體時艱還去參加寫作班;寫起文章卻像走在石子路上一般,在字裡行間跌跌撞撞。我並不懶惰,也很知道錢的好處,但不勤奮於工作賺錢,對實際生活用度不擅於打算,更不耐煩記帳。我以野菊荒苔來鑄錢,只買清愁卻不能購屋置產。有時,我在連鎖咖啡店裡看著三、五圍坐的上班族男性,想像著他們的妻子在家中如何打掃、燙襯衫或工作的影像,奇怪,我寧願坐在咖啡館發呆,而不願意去工作。你總是說我缺乏現實感,只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不然,我應該活在誰的世界裡?
人到中年,從職場中退下來,卻依然感到時間的壓力,日子依然似箭如梭不著痕跡地飛逝,感覺上我只是在休長假,還沒有真正從工作中放鬆下來。在廚房裡準備中飯時,我想此時辦公室恐怕正忙著呢,而今我卻在廚房裡刨瓜皮。不騙你,從廚房的油煙到廁所的污垢,該擦、該洗、該整理的大小物件,從天明到天黑做到腰直不起來也做不完。但是,我的抉擇又豈是為了成為吸塵器或是一塊抹布?
在暑氣蒸騰的大熱天,屋裡只開了小型的大同電扇,我清清楚楚感覺著汗珠自頭皮上冒出來,從腋下一滴一滴往下流的汗珠,感覺著血液和汗水的流動。女兒寫一寫功課,過來找我說話,我們在床上滾一滾,然後就睡著了。女兒要為明年的基測做準備,我所能做的也只是為她準備三餐,陪她聊聊天,抓抓癢。開學了,去學校參加班親會,有人問我在那裡高就,我略略遲疑了一下,想像著她們聽到我的答案時,會哦一聲然後無趣地轉過頭去?還是會勉強露出同情的表情說很好啊,可以休息一下。那時,老師在台上找人做會議記錄,「來!來!柯媽媽在出版社工作,那就麻煩妳幫我們做記錄好了。」我也不多加解釋。
蒙舊日同事不棄,外接了編輯工作,工資等同於麥當勞工讀生的鐘點費。我還是必須藉由工作才能稍稍安撫不安與恐慌。而我去修剪頭髮,二十分鐘,付費四百五十元。有時候我停下手邊的工作,抬起疲倦的雙眼望著天空,想想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我的工作這麼不值錢。經過商店門口時,我刻意去注意有無張貼招募計時人員或是二度就業的告示,上面的年齡上限就像一道牆堵住去路,我已經連當店員的資格都沒有了啊!雖然不能以年輕和美色取勝,但是我有力氣,會做很多事,我有社會經驗、有方法,懂得進退應對。哈!不用是你們沒福氣。
之後,我自告奮勇跑了大半個市區的幾處衙門排隊辦理遷戶口、銀行貸款塗銷、房屋火險、退自來瓦斯等等不可不辦的瑣事。在這些場所裡多的是填表格需要在身上搜尋老花眼鏡、手沾口水數鈔票的老人,之前正是有長輩擋掉了這類大小事情。生活裡除了在提款機前按鍵付錢之外,原來還有許多必須人在現場才能辦理的事項。上班的時候,處理日常瑣事總是要快快快,現在我才開始在市場細細比較菜價,注意水電費、瓦斯費的起伏,在超市選白米。颱風已經過去很久了,菜價還降不下來,小黃瓜一斤九十元,高麗菜八十元,青椒七十元,葱根本不必問了,連一支芹菜也要二十元哪。
入秋了,陽光轉為薄薄的薑黃,這時候的空氣裡應該有野薑花的香氣,才不負秋光。在鏡前梳開頭髮,黑髮中有幾莖銀白閃亮,悄然如歲月的憂傷,在身體各處留下秋天的痕跡。胃又隱隱痛了起來,莫非我的胃也知道今天是星期天的夜晚,習慣性地要痛起來。
看過幾處西醫,無從查出「痛」的原因,於是轉而去看中醫。依老醫生的診斷:虛、冷、氣血不足,腹內瘀血。原來身體內裡也變得如此抽象不可捉摸。身體整療的師傅一按壓我的身體,便驚呼道:嘿,你很拚哦,拚得筋骨這麼僵硬,你是做水泥工的哦!……你剛從北極回來嗎?體內寒溼氣這麼重……,以後儘量不要待在冷氣房裡比較好喔。老醫生還特別交代不要再喝咖啡了;可是醫生,不喝咖啡我整天都想睡覺也。想睡就睡啊。可是……
可是,我很上進。我要一天都精神奕奕地讀一些書,寫幾個字,背幾個日文單字,做些工作。我喝咖啡依然是大口牛飲,用它來提神。「閒」有時候也像一杯黑咖啡,喝起來是苦的。有時我竟還受到工作的誘惑,甚至違背了離開職場的初衷,工作量不少於上班時。
連續幾個星期上圖書館去,在這裡也有許多中壯年者無所事事地翻閱報紙、漫畫,上網查股票行情。其中一個男子,每天提著公事包在閱報區與上網區之間移動。他微駝著背低頭走路,彷如一隻鬥敗的公雞,但白襯衫西裝褲穿著清潔整齊。一臉冷白眉眼五官雖看不出詳情,想必曾經也是個規矩的上班族吧,他也是到圖書館躲避什麼的嗎?晃盪中的閒散彷如一塊新鮮的傷口,他人碰不得。一日,見他背靠著牆,低著頭一下一下如鉛錘重重地撞擊牆面,像在叩問命運。
在街上走一遭,看小攤販手腳俐落煮麵、燙青菜,收碗筷;便利商店店員掃描條碼,收銀機噹噹響;快遞員騎機車在路上衝衝衝;郵差挨著騎樓送信,中藥舖的老闆在躺椅上打瞌睡。百工各司其職,在某個地方有一個屬於自己的位置,曾經是一件那麼令人安心的事。向來,我在體制內被豢養馴服了,卻又被時代飛速轉動的離心力所甩掉,我首先要克服的是沒有依附在工作之下的懸浮感。當社會身份註銷以後,我還會是什麼呢?
我嘗試走一條自己喜歡的道路,摸索著,冒一點點險,忍受他人冷淡的眼光。我從來就不是勇敢的人,但我是認真的。
~聯合副刊 201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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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遊民
就有可能成為作家
勉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