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鄉音 ─ 廖淑華
初來台北,我頗在意自己講話的口音,怕自己不夠道地的國語被「都市人」訕笑。
其實嘉南平原的腔調並不特別引人注意,不同於海線的、中部的、宜蘭的帶著易於辨識的韻腳或揚起的尾音或地區特有的詞彙。但不論是工作、交游,說不清楚的心態,我模擬自以為的台北人說話的語態,即使並不能具體描繪這個都會語言的形貌,然而就是下意識的掩藏可能流露的家鄉腔韻。
這種自己都覺得討厭的扭捏在 1988年的 520事件時好似被人在額頭著實地戮點了一記,非關 520。事件後,台北街頭猶在社運以來前所未有的震撼中,我來到市立汽車教練場報到,學開車。五月天的正中午,蟬聲間歇,隱於練車場後方蒼鬱白千層、老榕間的辦公室,舒爽恬適。承辦先生戴上老花眼鏡端詳我遞上的身分證,嘴角微哂、咕噥了一句:「……」
好重的鄉音。我有聽沒有懂。
「他說『雲林縣來的?這個厲害。』」一旁的汽車教練幫我「翻譯」。
老先生指著我 P開頭的身分證字號,我才恍然「雲林」在這兒曝了光。在那經濟面與社會氛圍急遽變化的年代,浸淫於首善之都裹上一層都市人外衣的我,這個「 P」點醒了骨子裡的草根。我揚揚手中的身分證為鄉親豎起大姆指,無視老先生的「厲害」另有意解。
城市待久、也長了年歲,鄉下人進城的怯怯感不再,自縛的約束稍得鬆綁。我不再苛刻舌頭一定得捲起稱「是」,對上齒偶而忘了招呼下唇的「發」「花」也能自嘲而不臉紅,甚至在一回訪談一位教育界人士後,倒帶聽到每隔間斷總來個「丫請問校長」的問句開頭,自己狂笑到自椅子上跌下!
突然悟會到華語四散各地而帶有各地區的腔調,不是很自然的事嗎?爾後我大方自在地講我的台灣國語,連帶的覺得周遭聽得懂的、聽不懂的上海、廣東甚至是越南、印尼國語也都饒富趣味;就如餐館時興的「創意」,哪一國的味蕾元素都可以抓來拼盤一起,並不扞格。
前些時候微恙,遇到一位有意思的老醫師。診所菲律賓清潔工說台語,「等一下,醫生在午休」,我有準備,專注地聽即懂她的意思;我對她點頭微笑,希望能傳達我的「地球村」善意。醫師走過天井庭園而來,全程以閩語問診、與介紹我來的朋友話家常;儒雅的語彙感覺好熟悉,我似乎縮小、縮小了…‥
縮小到隱身在診所門後,看著母親氣急敗壞的往回家的方向尋我的背影,耳邊響起老醫師溫和卻威嚴的責備:「要注射就躲起來?不乖哦。」他和醫師娘用日語輕細說了幾句,醫師娘攜著我的手坐在天井的錦鯉池畔等母親。她說的閩話音調不同於老醫師,輕柔地如拂過池面的風;我忙著撥開她給我的森永牛奶糖,還要騰出手來抿拭控制不住的鼻水…‥。擁上心頭的昔時氛圍令我變回小女孩,隔著 N95口罩,逼使因感冒乾裂的喉嚨溫溫雅雅跟老醫師聲明「阮不要注射喔。」
現在,我倒是可惜西部平原的鄉音未帶有明顯可辨的腔調,偶而,在這個城被指著說「汝也是雲林人哦?」可是會令我感到親近幾分呢。
─中華副刊2013/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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