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瘋狂了，這時候走進熱天熟地的情境裡。

    　帶著滿腔熱血出發，我在台東鹿野，把臉蛋曬得酡紅，追夢一般怦怦心動。感受陽光和汗水的洗禮，青春健美的氣味。然後坦然無所畏懼，走入光的懷抱裡。

    　意識到身心冒煙出汗，意識到熱靜的周遭。

    　熱氣喧騰，襯出舊台九號省道光敞靜謐的景深。自從新線沿鹿野溪、卑南溪開通後，舊線安靜下來，大規模的綠蔭夾道成為鏡頭下的意境。

    　那勾人也似的綠，篩了一地細碎躍動的金黃，日光與樹影參差交疊，延伸出一路筆直幽邃的清涼。深綠淺綠，翠墨之間，尚有透淡嫩黃的葉芽，枝葉蓬蓬鋪襯著似藍而白的天空。

    　緩步走一小段。任由步伐隨著張望的目光一步一步踏行。讓心情感受空氣中夏日的氣味，氣味裡薄薄的草葉香。

    　從路旁左右望去，遠處近處，不規則梯田般的茶園農作，讓地表猶如一畦一畦接連成塊的綠毯。毯上油油的光澤是大地豐饒的神采，讓人要錯以為這是夢，不然怎會有夢一般的迷離場景。

    　御風探索的心靈

    　鹿野產茶。隨著山路彎轉，三百六十度立體環繞散布的河階台地上，井字形的道路，平直寬敞，道路兩側茶樹低矮橫列，棋盤似的，規劃出鄉間少見的秩序。這個位處花東縱谷南端的鄉鎮，西臨中央山脈，東倚海岸山脈，在地理和氣候的天然條件中，較不受冬天東北季風的影響，春日早臨，特有的晚冬早春茶名字詩意，喚作「不知春」。

    　這美麗的名號，教人嚮往。我恣意覽望平疇原野漸次起迭的滿眼綠境，赫然發現斜前方天空，正高高低低游離飄動三兩朵顏色繽紛的飛行傘！

    　噢，我在心底驚呼！地表的綠與天際的藍之間，飄動著人自主飛行的意志，我忍不住站在豔麗日光下，瞇著眼縫，想看清天幕中平移飛動的身姿。

    　呆看了一會兒，才想到該趕緊前往高台。往高處行駛，深入遍植茶樹、生薑的山嶺，抵達飛行傘起跳台。

    　第一眼的感覺是開闊。站在起跳場地內，看腳下眼前垂直如底的平面，卑南溪和鹿野溪匯流於海岸山脈，一塊塊平整的田野，綠得深深淺淺，在日光中閃爍著寶石般的光芒。最燦爛奪目的，莫過於視線前方不遠處，初初啟航的飛行傘，眾人的目光緊緊跟著他，左右前後挪移飄動。

    　猶如乘著一彎小彩虹的飛行，每個弧形傘面下，都有一顆御風探索的心靈。

    　從起跳台望去，正有徐徐下沉，找尋最佳降落姿態的飛行傘。降落處在國小後方平整的田園內。這一頭，人群嘈嘈圍觀，兩位飛行者剛帶著裝備來到，正掀開他們的百寶袋，準備鋪整傘面。眾人怕驚擾又相當新鮮好奇，視線跟著他們的動作，暗自猜測如此這般預備的用意。

    　等了許久，看他們不厭其煩張羅、穿戴、確認各項細節，終於到了可以起跳的時候了。在眾人屏息期待中，只見兩人一前一後加速跑向山崖邊，雙腳脫離地面，我在心底慘叫一聲，眼看萬劫不復，要摔下去了，沒想到飛行傘順著氣流帶他們往上飄升，一瞬間，現場湧起熱烈掌聲！

    　從人群中鑽出，走向高台茶園，熱氣球繫留飛行的活動場地。

    　棚架內圈起層層動線，滿滿人龍引頸期盼。我原先並沒有爭搶排隊的野心，一路悠哉晃盪，沒想到卻趕上了票券開賣前五分鐘。最終是剛剛好買到熱氣球搭乘券了。

    　一種莫名興奮的感覺，不期然的好運，是旅途中最美的時刻。

    　淺淡暖橘的天色

    　草原另一方，擴音機傳來活力四射的部落美聲。舞台上一個個年輕面龐的少男少女穿著傳統服飾，嘿喲嘿喲，表演唱跳著傳統歌舞。他們身上披著台東市馬卡巴嗨親善公主或勇士的彩帶，彩帶上標註著第幾屆獲選代表的字樣。

    　傳統的歌舞演出，一首接一首，公主和勇士們神情專注，賣力舞動肢體，笑容透顯稚氣，看來還是十幾歲模樣。

    　這些大孩子氣喘吁吁接過麥克風跟觀眾問好，自報姓名及族群。我心裡洋溢著一股感動，布農族或阿美族、魯凱族……，在族群融合的現代社會，他們穿上族服，挺直腰桿胸膛，展現台東在地不同族群的自信和驕傲。

    　本質相見。璞玉般清新，未經過多人為矯飾，反而自然可喜。他日公主勇士們如果離開台東，也會記得這樣的自己吧！

    　我想像自己是草原上的放牧者，在長日漫漫中，東走西逛，等待黃昏。

    　熱氣球僅能在清晨及黃昏之際升空，氣溫太高或風太強，都無法飛行。草坡上的人潮越聚越多，身體像是中暑了，或是熱感冒，腦袋兩側鑿鑿爍爍地疼，我在邊坡草地上席地躺下，想像一種心靜。

    　把心安穩平置在草地上，任耳朵、臉頰、小腿、手臂感覺草葉微微的抓搔。仰著臉，向天，把帽子覆在臉上，讓身體以大字形躺成一幅自在的風景。貼近泥土、貼近不遠處人們踩踏草地時，傳來的窸窣聲。我竟就這樣昏沉放鬆地睡去。

    　醒來時，下午五點多。草坡中央，正預備展開熱氣球充氣的步驟。日光已和緩下來，落日餘溫烘烤出淺淡暖橘的天色。

    　還好仍未起風。我坐在草地邊，看著熱氣球的火炬被轟然點起，鋪設在地上的球皮緩速隆起，直到終於有一顆完成充氣，直挺挺立起來時，大家報以熱情的掌聲。

    　草坡遠近四周，相機腳架林立，天涯此時，各不相識，但彼此都在同一背景中。即使拍攝角度不同，卻共享同一時空、情境的感動。

    　色彩斑斕的軌跡

    　當每一顆熱氣球都充飽了氣，依序搭載乘客重覆著升空、停留、降落的動作。滿天高低遠近的熱氣球，猶如搭載著心靈的夢想。繫留飛行，還有地面上的仰望與牽絆，原地起落，相當安全地滿足每個人冒險的想像。

    　快輪到我搭乘的時候，已經下午六點多了，天空呈灰藍色，草地上颳起微微晚風。千萬別起風哪！我暗自祈禱。

    　莫非是這誠心的祈求奏效。向晚的天色，雲層中竟又透出薄霞殘光，風也停了。徘徊在夢境邊緣，擔心隨時夢醒的我，終於搭上彩虹色澤的熱氣球。

    　當熱氣球升空，腳下的人影聲浪漸小漸遠。我在情境內，卻又像在情境外，觀看周遭的世界。最終感覺不到人間世情百態，只看得見連綿無盡，壯闊巨美的山川。

    　世界沉靜下來，高空中，熱氣球燃料動力聲轟轟。我的心飽滿著一時間幸福的孤獨。

    　著地後，跨出搭載竹籃。我的腳步有點不穩，心情有些恍惚。天色墨藍透著茄紫，草原上的人潮，不知何時已然散去。

    　我站在草原邊上，楞楞地望著一顆顆熱氣球冉冉上升、飄動，最終幽幽降落。夜幕中，熱氣球熊熊燃燒的推進火炬，天燈似地，點亮夜空，每一顆色彩斑斕的球體都光爍爍，晶亮剔透。我抬頭仰望飛行起落的軌跡，回想那時間，幸福的孤獨。

─中時人間副刊2013/07/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