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7-05 08:57:46阿盛

【文友新作】王船祭 ─ 薛好薰

 







 父親在前頭走著,穿梭巷弄間,佇足在一座座燈壇前,帶領自外地趕回來的我們參觀家鄉的建醮。像招呼遠來的客。
 沿路,停駐在各家的巨型花燈前欣賞,有時候父親停住腳步和人打招呼,來人問:「來看花燈啊?」他回頭指指我們說:「是啊!囝仔返來,帶他們來看鬧熱。」(囡仔?我們也是三四十歲的老囝仔了)。我完全不曉得父親在鄉里的交友狀況,和他打招呼的這些人又是誰。
 主壇是媽祖和千里眼、順風耳,燈火熒煌,一座座花燈以傳統的戲曲故事為主,八仙過海、西遊記、武松打虎、木吒二太子……、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同時高掛的喇叭朝四面八方大聲播送南管或其他樂曲,因為互相干擾,所以各家比賽著將音量扭開到可以鑽天入地,我們摀著耳朵,還是有一些乒乓的聲音透過指縫猛力敲打著耳膜,只好快速通過。還好也有一些不喧囂的牌樓,我們就停下來慢慢介紹給小孩聽。
 空氣中彌漫著歡慶的煙硝味,炮屑飛舞。父親說平日沒這麼熱鬧,這天是週末,預計會有幾萬觀光客湧入,而且越接近王船焚燒的日子人越多。我不知道這數字是否也把像我們這樣返鄉的人也估算在內?我們在四月的南台灣,穿著家居短褲,趿拉著拖鞋就出門踅逛,應該就是個在地人模樣而不是遊客吧。 
 上一次參與建醮是在我國三快接近聯考的日子。王船遶境路線經過學校,再運送到海邊燒化,老師即使賣力講課,聲音仍不斷被鞭炮及鑼鼓陣頭淹沒,被我們蠢動的情緒干擾,即使大考在即,師生都無法假裝專心。老師只好停課,讓我們觀賞。才出校園,便見幾乎全校的人都已出動。這些遊行隊伍因為有學生在路旁鼓譟,所以舞動得更有精神,隊伍中不斷有人和一旁的老師及學生打招呼,這些人從建醮開始就請假缺課,現在都出現在旗陣、跳鼓、十二婆祖陣,蜈蚣陣、大鑼陣……不同的陣頭中。
 我嵌在人牆的一角,彼時搬家到此不到一年,從未看過建醮,偶而同學聊起,我完全插不上嘴,也沒有時間去廟裡看花燈。這時只聽得同學熱烈談論,談論的卻是,好險,差點就要考數學了,王爺保佑,最好遊行的隊伍長一點、慢一點,連下一節課班導的英文小考也可以逃過。另一邊的同學回應說,王爺不保祐這個吧?
 那麼王爺保佑什麼?我很好奇。不知道趁著在路邊圍觀的時候,沒有任何供品、沒點燃一支香,空著兩手祈禱王爺保佑在遠洋捕魚的父親,會不會有效?但我馬上打消這樣的想法,母親從建醮開始,就抽空去過廟裡好幾回,幾日前我晚自習結束九點半才回到家,就被母親載著去廟裡上香,母親應該什麼都求過了吧?
 此時想來,媽祖和王爺似乎一直慈悲地看顧著我們。讓父親從一趟趟的航行中平安歸來,退休。小孩們一個個長大離開,順遂地升學就業成家,也為人父母。然後在又一次的王船祭時,帶著妻兒或先生返鄉。我們離家期間所錯過的二次建醮,現在都一一補足。倏忽過了二十多年。
 眼前的牌樓裝飾得金碧輝煌,據說這次是依媽祖的指示而比以往的規模更為盛大,在一片不景氣聲中,鄉民未曾省略該有的虔誠,反而更大手筆。期盼以往帶領漁民度過滔天巨浪的媽祖王爺,這次也能領著鄉民走出景氣寒冬。母親早在電話中邀約多次,說是下一次再舉辦建醮,得等十幾年後,「十幾年後哪!」母親加重語氣強調著。
 這句話促使我們從各地回來共襄盛舉。父母親已年屆七十,能有多少個十幾年?
 走過家家戶戶立的燈篙,如今鄉裡家庭人口趨於簡單,代表家中男丁數目的一長串燈籠已不多見,而連日來下雨,每戶人家都在所插的香上面遮著傘或斗笠,以免被淋熄,形成特殊景觀。此次建醮,家裡並沒有豎立燈篙,母親之前對此煩惱過一陣子,因為弟媳即將生產,父母親要上新竹幫忙做月子照顧孫子,一旦立了燈篙,就無法持續點香。父親倒是看得開,他說立燈篙又怎樣、不立又怎樣?立幾個燈之後,神就會保佑了嗎?那些出海之後回不來的人都因為沒立燈篙是不是?
 父親說話這麼沒禁沒忌,惹得母親不高興,母親確實相信,父親在海上的期間,就是依循著這些儀式,由媽祖庇蔭著全家,才能一路順遂,受庇祐的人不該說出這樣的話。二人為此爭執多次,母親常在電話中對我抱怨。我也只能安慰母親誠心就好,神明知道的。
 最後還是決定一切從簡,包括請吃拜拜也免了。母親提早打電話通知親朋,取得諒解。至於無法諒解的,以為區區幾桌酒席也捨不得擺辦而語出譏諷的,就隨他們去。其實,現在的建醮看熱鬧玩耍的人多,真在乎吃喝一頓的較少,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有人要說上幾句風涼話。這些話只有母親在乎。父親長期不在家,所有人情世故都由母親打理,他也不在乎面子問題。而我們,開枝散葉在外,不可能返鄉定居,這是上一代的往來應酬,這一代沒人懂得、認得誰是誰。所有的村言村語,都由母親一人概括承受。
 還好母親抱怨歸抱怨,究竟幾十年艱困的生活讓她變得務實,媳婦要緊,孫子要緊,鄉下親友的閒話已聽多了,像一串炮,聲勢嚇人地霹哩啪啦響過之後,就剩下滿地灰屑,不打緊。
 我們一路走到廟前的王船,船身金碧輝煌,堆滿了金紙柴米鹽糖包及貴重物品,這些供品最後都隨著王船運到海邊燒化,熊熊的火焰可以燃燒幾個小時,直到隔天猶有餘溫,冀望一切瘟疫都可藉由燒王船來驅除病魔。即使在這樣的時代,魚源已經枯竭,瘟疫也已經由醫學來治療控制,鄉民還是把一些可用的物資成堆成堆地付之一炬,遵行古老的儀式,我想大概是因為虔誠吧,虔誠可以讓人不管現實如何,仍然堅信。所以,像父親這樣一輩子靠海吃海,卻又對漁村特有的民俗信仰如此疏離的,還真不多。
 我望著在前頭帶領的父親,疑惑父親到底相信什麼呢?父親似乎以為我們站在他那一邊,和他一樣認為民俗信仰是無稽,不同於母親。其實他不知道,我們是需要信仰。尤其是艱困的昔日,如果有一個地方可以存放我們莫名的擔憂與祈求,為什麼不要?
 我仍清楚記得,母親年輕時即使生養了四個小孩,生活將她雕塑得堅毅,而窈窕貌美依舊,但父親離家數載才回來一趟,從來沒私下問過我母親的行蹤與交遊,或者家中是否有誰出入。父親表明不相信神衹,但父親心中應該是有信仰的吧?也許他以為鬼神不足信,但愛情呢?這或許是父親一輩子說不出口的字眼,卻是心中堅實的信仰,讓他在掀天的狂濤惡浪中、在廣漠無際涯的寂寞中,讓父親產生希望和力量。
 最後,我們不能免俗在王船前合影,擺出在地人的熟稔姿態,但其實又像觀光客一樣好奇,試圖從不同角度獵取王船入鏡。
 再過不久,王船將送至海邊燒化,彼時,我們早已帶著媽祖與王爺的庇佑回返各自的居所,我會隨時關注來自家鄉的消息,也許會在電視邊,看到王船在眾人簇擁圍觀中發火自燃的場景,我當會指著熊熾的光影,告知在場的人,那是我所從來的漁村。
 
 
─中華副刊2013/07/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