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7-09 09:50:12阿盛

【文友新作】甘藍菜 ─ 鄭麗卿

 




家鄉的甘藍菜多是在稻作秋收之後種植的。一畦一畦,一棵一棵,如一朵一朵結實飽滿的花蕊。我於冷冽的清晨中讚嘆,那細細的露珠滑滾在甘藍菜深綠的葉片上熠熠閃光,晶瑩圓潤。不久,父親的快刀便引向田畦,刷刷刷切割一粒粒碩大的甘藍菜。草草剝下三兩片深綠的外葉,水珠猶在葉子上滾動,農夫古銅色的身影也在冬陽下閃閃發光,詩意與鐮刀並不扞格。價格好的話,一分地的甘藍菜可以賣到七八萬元哩,這樣的時候父親有著靜靜的快樂。

但農人總是不約而同大家一起種植了紅豆,蘿蔔,花生,花椰菜或者甘藍菜,以致經常生產過剩,於是一片片美麗又豐收的菜蔬卻又變得如糞如土。曾經,為了穩定市場價格,在收成時農會以一分地八千元補助農家,農家則將甘藍菜就地剷除作農肥,化做春泥。

這時候阿嬤阿祖的手藝就派上用場了。搶收了幾顆鮮嫩的甘藍菜,在冬日陽光中,她們或蹲或坐矮腳板凳,手抓一把鹽,太陽煎熟顏色的手肘,熟練的手勢一頓一挫將鹽巴撒在眼前的甘藍菜葉上,彷彿是一種儀式,帶著堅強的念力,要化腐朽為神奇,點石成金。而後如洗衣一般幾番搓揉,或是曝曬幾日變成甘藍菜乾;或是塞進米酒瓶玻璃罐裡醃製成甘藍菜酸。

冬季完成的菜乾與菜酸,是鄉村一年四季備用的食材。甘藍菜乾有美麗的乾燥的健康顏色,捲縮著對陽光與泥土的記憶;菜酸的葉片舒展於鹽巴和陽光交融的稀薄水分中。菜酸用來熬煮排骨湯、滷肉、炒肉絲,散發出一股特殊的酸酸甘甘的味道,那酸是曬過太陽微汗的味道,那甘就是一棵甘藍菜豐美的本質了。這樣經過霜凍,日曬和封瓶醃製的滋味,甘藍菜展現了鄉村日子一種微酸微甘的日常滋味。

日常,我們最愛吃的是新鮮的甘藍菜以豬油爆香蒜頭大火快炒,色澤油亮脆白鮮綠,吃起來好像拌了冬日陽光一起炒過,那滋味啊,在齒與齒脆脆的咀嚼中彷如露珠輕輕地爆破,聲聲清脆回響在年輕健康的齒頰間。

但是,女兒問:近來我們家的甘藍菜怎麼吃起來都爛爛的?

那是因為阿嬤牙口不好,要煮爛一些才容易吃。

儘管如此,世居台北的婆婆還是不滿意。後來,她意有所指就說了:住天母的三阿姨炒甘藍菜,這葉莖都切了丟掉耶,伊們真懂得享受喔。

之後我便把葉莖一一切成細片,老人吃起來應該沒有困難了吧我想。農家子弟的庭訓是不可浪費農作物,否則天公是要責罰的。「莫使討債」,鄉村老一輩的話語如同警句而非一般慨嘆,隨時隨地都要說上幾遍,甚至再次援引村子裡誰人因為浪費、不惜物而窮困潦倒的實例故事,懲罰與報應的想像與事例在他們看來就像閃電與颱風暴雨一樣,確實且無可迴避。

然而,婆婆一次兩次再一次對著盤中的甘藍菜複誦他人吃甘藍菜的方法。

對於這種奢侈的吃法我不能苟同,竟脫口而出:「嗯,所以呢?現在她兒子一個在跑路躲債,一個借錢不還,這樣敢有較好?」……


─聯合副刊2013/07/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