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的大地】阿盛--瓦窯溝畔見眾生─陳銘磻
面對沒落的農村與變亂紛乘的社會,少年時代的阿盛便懂得以「笑看人生」的態度,看待他身處的破敗世界,他從閱讀文學名著滋長智慧,從平靜的觀察體悟生命;青少年時期便立志以研習文學為人生主要目標。因此,中學時代開始,他一路孜孜念念朝文學創作而行,直到大學時代,離開故鄉,來到「繁華」的台北求學,仍以研讀中文系為志趣。
台灣進入工業化年代以後,「發展經濟」的開化旗幟不斷被高高舉起,每當夜晚來臨,他賃屋的台北鬧街,燦爛的霓虹燈紛紛點燃,忠孝東路的樓房一幢幢昂然建成,應酬和談生意成為當代最時髦的標誌、尊貴地位的象徵,賺大錢、住大厦的思維一步步深入人心。
期間,適逢西方思潮以洶湧波濤、銳不可擋之勢澎湃湧來,年輕人一窩蜂陷入西學熱潮,少年老成的阿盛,對農村鄉土情誼,始終抱持不改初衷的態勢,將創作題材根植於時尚文明之外的寫實人生;1978年3月,他在聯合報副刊發表了〈廁所的故事〉,這篇散文佳作使他一夕成名,文壇前輩無不喝采,更使「阿盛式」的散文受到世人矚目,從而風格形成。
後來,他寫作《唱起唐山謠》、《行過急水溪》、《春秋麻黃》或《秀才樓五更鼓》,表面上顯露空漠,氣派卻很大,他說服自己,要成為一名真正優秀的文學工作者,必須用內心的語言寫下對鄉土真切的情感。
至此,「阿盛散文」出現他特有滑稽和荒謬式的人性尊嚴的刻劃,他在被定位的「鄉土文學」加入細膩思維、深沉的觀察與感觸,以至使他獨特的「寫實人生」,充滿台灣變遷社會下,苦澀的眾生相。詭譎,但溫暖;土氣,卻生動。尤其曼妙的文筆,張羅出一篇又一篇擲地有聲的作品;描述西門鬧區賣口香糖的老太婆、養老院無端搖鐵門的老太太、堅守田地的老農婦、以及在龍山寺一帶拉客的老阿嬭,使人讀之易於「笑中帶淚」,這是他不隨同流俗的真心真情。
表象的阿盛,冷面、沉穩、話語不多、聲調低厚;內在的阿盛,博學多聞、神祕莫測,時而熱情,時而冷淡;評論起時事,嬉笑怒罵、直指人性,帶有描繪世風的心情,筆下自有他人不可多得的寫作素材。
多年後,他用許多時間精神疼惜女兒,也用許多時間精神創作文學,因為獨具文采的寫作風格,奠定了他在台灣文學界舉足輕重的地位,連年獲獎,如:2005年的吳魯芹散文獎、2010年的吳三連文學獎等,無一不肯定他執著文學寫作的尊貴情操。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一生被文學包圍,他甘心深愛文學到不可自拔的地步。
然而,究竟是怎樣的狀態,挑起他原本平靜的靈魂,讓他無心戀棧繁華卻複雜的台北都會,於1994年在羅斯福路三段住家成立「阿盛寫作私淑班」不久後,舉家搬遷到新北市的中和,讓這個給喜歡寫作的年輕人受益良多的「文學私塾」,移植到南勢角溪主要支流的瓦窯溝一帶?
是中和風水好?地理環境優?還是他別有外人難以窺測的奇巧想法?
由於教學熱心、認真,口才雖不至於好辯、善道,但文學創作的教學條理分明、講解清楚,如說書人般飽讀古書經籍,深受學子歡迎。時日一久,這個文學私塾培育出不少優秀的文學才人,包括王盛弘、李志薔、許婉姿、林育靖、鄭麗卿、薛好薰、石曉楓、賴鈺婷、陳栢青、盛浩偉等。阿盛甚而以坐落在瓦窯溝畔的私塾為主軸,寫作出版了《萍聚瓦窯溝》,讓學生為文作序,抒發心得。
如同他的學生沈楷峰在序文之一〈有點像那個苦沙彌〉所言:「細觀每篇小品皆是生活瑣事,有鄉村的回憶、過去的軼事和悠慢的生活情懷,有諷有感有自嘲,淡而有味,恰如我心目中的長者。有點像《我是貓》的老師苦沙彌,但肯定沒有神經衰弱。日常中偶有癖怪,眼冷心熱,個性堅強不計得失,生活得一團高興。」學生倘能洞察老師,表示學習認真,觀察入微,一如認真文學創作與教學的老師,早把人生看透看明一樣。
自離開報社記者、編輯工作後,創立寫作私塾,近二十年在中和教授文學創作,阿盛依舊未捨文學初衷,未改文學熱情。他的文學作品饒富深度趣味,原是熟識漢學之故,令人感到無比興味的是,隨著年齡增長和閱歷加深,他對鄉土與現代文明的糾葛,不斷衍生新的見解,無論敘寫急水溪、太子宮中壇元帥、土墼壁、新營街,鹽水街、白河街、彈月琴的乞食婆、隨戲班走天涯的浪子或歷盡滄桑的羅漢腳,甚或轉變中的社會形態,他都能從縝密的觀察中寫下使人動容的鄉間男子女子的命運、生活,以及有悲有喜有人味的眾生百態。
反觀,2007年出版的《夜燕相思燈》,對於中下層社會浮生百相的理解,不再被當作一般懷舊篇章,而是成為從哀怨的意識中解脫出來的真情描繪。直到2012年出版的《萍聚瓦窯溝》,他再次從多元面貌的今昔社會取材,於轉瞬即逝的典雅鄉土人情中,植入現代意味。
把「阿盛寫作私淑班」搬遷到中和瓦窯溝以後,優雅與疼惜鄉土的形象,在阿盛的作品中愈益綻放。尤其,2010年榮膺吳三連文學獎得主,即是表彰他對文學與鄉土的一貫執著態度,以及透過觀察深思參透而出的人性人情人生深刻描寫。
他說:「1994年創立寫作私淑班,至今滿十八年;教學十八年,老中青都嫌,真的。但是,我在想,既然我苦守『瓦窯溝』與王寶釧苦守寒窯之歲月同,大可視為吉兆,長夜將盡,天總會亮的。」又說:「這個現代文學私塾,意義與評價須由他人來衡量。我為僧撞鐘,私塾存在一天,便盡責一天。如斯而已。」
被喻為「冷面笑匠」的阿盛,寫作信不信靈感?他的回答俐落:「靈感來的時候就抓住。有時,靈感如魚苗群來到,這時哪管它什麼工具,撈取便是。」他認為想要寫作就別懶惰,尤其不可荒廢時日,成天在臉書上面連線亂按「讚」,或窩在沙發上吃零食,傻笑流淚的看電視綜藝新聞連續劇、三八四九談話節目。「捕魚要緊,讚個大頭。」他說。
老成書生骨的阿盛,總把讀書讀到切身處,他文字語言的運用時機,無論冷峻、溫暖,即是得自深諳如何消化學習的功能,讀者和學生就喜歡他的脾性如斯冷熱莫測,但本人真實和誠懇的態度始終如一,連說道理、談寫作都「幽默有理」。
曾有讀者請教「這一生從未肥胖過」的阿盛道:「幾度在演講場合看到老師清瘦的身影,請問老師如何保持身材?」
阿盛妙答:「什麼減肥妙方都不如『窮』一字,窮自然會瘦。稿費上次調漲是宋朝開寶年間的事了,這樣說,懂嗎?」讀書時代的阿盛身材清瘦,在報社工作時代的阿盛未曾胖過,過了中年一樣「道骨仙風」;不胖,是因為胖不起來。三、四十年前的阿盛,早率先倡行騎單車代步,理由無他,省錢健足;他說:「實情是我父系母系都肯定至少連三代沒有胖的。」
不古未老的阿盛,沒把腦袋全埋入書堆裡咬文嚼字,盡道古風。現實生活中,他骨子裡不乏對現代生活諸多見地,「台灣社會已又經歷千變萬化,但,見過海翁,黑鮪不奇,我對現象沒有太大喟嘆。房子都像大煙囪,下雨等於灑硫酸,大家掛在電腦前發愣,走路旋旋念還得付錢,這教我怎麼喟嘆才好?」
近些年來,學術界探索和研析阿盛作品者眾,作品受碩、博士研究論文,包括:香港中文大學∕韓潔瑤《阿盛散文的本土意識》、清華大學∕鄭元傑《阿盛散文研究》、南華大學∕劉湘梅《阿盛散文鄉野人物風情研究》、高雄師範大學∕戴勤祝《刻繪大地的容顏─阿盛散文研究》、中興大學∕林秀賢《阿盛散文中的台灣變貌》、新竹教育大學∕黃金鳳《阿盛散文中的鄉野人物形象研究》、臺北市立教育大學∕柯雅齡《吳晟和阿盛散文之研究》等,在在顯現阿盛的文學風貌,獨樹一幟之餘,已然自成一家之說。
好個「窮自然瘦」!
在遠古時代,我也曾為身上多個幾斤肥肉傷神,
如今一點也不需操這個心.
哈哈哈...
貧而無胖
富而好瘦
那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