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9-26 11:11:20阿盛

【文友新作】白兔玩偶 ─ 黃懿慧

 






    母親是職業婦女,在我學齡前,日夜在公司、家屋、保姆家之間奔波往返。因此,幼時對母親的模樣很模糊,聽說她都是在下班後匆匆趕到保姆家接我,而我總在入睡後被抱回家,一早仍睡眼惺忪又被母親送至保姆家。我依稀記得總將臉埋在充滿香氣的捲髮與頸窩中,雙手環住母親的肩,身體巴住母親柔軟的身驅。在年幼的感覺中,母親就像大玩偶,軟軟的、很溫暖,在睡眠中陪伴我的成長。
 那時,我們與親戚們一起住在透天厝,一間臥室就等於一個家,與父親母親哥哥四人擠在一張雙人床上,肌膚撫著一條尺寸剛好的棉被,我往往被放在內牆與母親的中間,感受水泥的冰涼與母親的溫暖。狹小的空間翻身不易,最大的放縱便是跨腳環住母親的身軀,夜晚的酣眠時刻,有點擁擠有點汗流有點氣味。在睡覺時間之外,我喜歡當母親的跟屁蟲,陪她備料煮菜、掃地曬衣、洗澡刷背、看連續劇;也喜歡她陪我說故事、畫圖畫、看卡通、玩遊戲。不管做什麼事情,黏著母親就像一種本能,讓我安心。
 小學時期,搬至新房,我當起鑰匙兒童。等哥哥放學前,老抱著母親送的白兔玩偶一同遊戲。暑假期間,一早醒來,家中總是沒人。桌上有母親溫熱過的早餐,我抓著白兔玩偶一同用餐;看著需結伴出遊、觀察自然的暑假作業,便與白兔玩偶演起郊遊的戲碼;或拿起遙控器百無聊賴地看電視,看累了就依著玩偶睡著了,錯以為是靠在母親圓滾軟綿的肚皮上。
 忘了是什麼時候舊舊的白兔玩偶被回收了,而青春的扭捏讓我排斥與母親身體親暱,非得執拗的切割來尋找自我。後來幾乎與母親不再擁抱、牽手,心裡的距離也無法靠近。
 成長的過程亦逐步地訓練我要獨立自主,一個人成了常態。年少時,一個人搭公車、一個人吃晚餐、一個人看電視;長大了,一個人坐客運、一個人看電影、一個人去旅行;結婚後,一個人買伙食、一個人看醫生、一個人逛大街。這樣的日子有多久了?早遺忘初始的慌亂羞怯,反而樂於無需負擔人情羈絆、不需與人妥協。唯獨睡覺時刻,不能習慣一個人,後來,忍不住在書店買了一個白兔玩偶。
 每每疲勞積累,全身無力躺在床上,與天花板相對無語時,白兔玩偶彷如世界上對我最包容的人,承擔了我各種壓抑與眼淚。好多時候,不需語言,僅僅是將臉依附在柔軟的棉織上,或是將之擁入懷抱,好似所有傷痛都會隨之消散,我常因之憶起了幼時的那個玩偶,也憶起了母親。 
 結婚前夕,有一次與母親共睡一床。我們各自蓋一條棉被,歲月的間隔拉開我與母親之間的親密。我已不再像小時候恣意鑽到母親的懷抱裡入睡。母親感慨地談起她與我同年齡嫁娶,尚懞懂便周旋在長媳、母親、職員的多重角色間勞碌,擔起責任。她對我擔心不捨多於喜悅,提點我結婚後與夫家相處的眉角。突然間,我發覺,母親之於我的關心從無因我的切割而減少。
 那晚,我趁母親熟睡時,微微將頭輕依於母親日漸豐腴的背,我們的身體重新靠近了些。我偷偷把母親的氣味與柔軟溫習了一次,深深地記憶。忽地,我明白了,我購買白兔玩偶的舉動其實是對母親說不口出的依戀,白兔玩偶是我與母親臍帶相連、無法切割的隱喻。

─中華副刊2012.09.26 
(悄悄話) 2012-09-27 21:35: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