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條僻靜的巷子。每幢老公寓鐵門緊閉,像個嚴肅的老人,冷冷地看著我進出其間。
從熱鬧的捷運站出來,徒步五分鐘,來到這個安靜的地方,恍如兩個不同的區段。在這裡再聽不見車流喧囂人語嘈雜,灰泥的建物在陽光下閃著光,貓們窺探的眼睛流連在窗台上,幾種春花點綴著陽台,這是小市民安居之處所。
附近的環境適合安居,也適合讀書寫字。我燕子做巢似地來到這裡,腳步輕快閃進屬於我的空間,鬆一口氣,好極了,安靜,無人干擾,開始一天的工作。
忽然一個似曾相識的熟悉呼叫聲打破了寧靜,那語氣鏗鏘而從容,是郵差叫喚某某人,掛號信。樓上隱約有人開窗,滑輪吱呀聲。有鳥叫得像一群快活的傻瓜,倏忽就不再聽見了。
有一戶人家的嬰兒,經常先是試探地哭幾聲,可能無人理會,他便放聲大哭,聽起來是用盡了吃奶之力,喉嚨全開,原始的本能的使蠻勁的哭號。就這樣哭了十幾分鐘,終於聽到大人說話的聲音,漸漸哭聲也弱了下去。反而是貓叫得像個愛嬌的小孩,細聲喵喵惹人憐。
每周有二、三天,小發財車的擴音器反覆放送「修理家具,紗窗,紗門,換玻璃,磨菜刀……」,一條巷子走完了,服務項目還沒講完呢,這師傅莫非是能人高手,什麼都能修。偶爾也有收買壞銅舊錫簿仔紙的車子繞過來,一樣是錄音機不帶情感起伏的語調。每回聽見這類錄製的廣播,我就不禁要小小地懷念起鄉村走賣小販的種種真人現聲,那類似生活哀歌的各種聲腔很是動人,譬如冬夜裡如涷著嗓音的「燒肉粽」,或是清晨語調似睡未醒的「杏仁茶,油炸粿」。人的溫度,人的性情,盡在其中,婉曲而感心。
午後散步,樟樹吐出淡淡的清香,林蔭道上看不見的鳥群在樹葉間鳴唱,像一陣微風吹來,在枝葉間盤旋片刻,宛如一根輕柔的羽毛拂過臉龐。不旋踵綠燈亮起,一陣車潮轟隆隆駛過,遂輾碎了一個白日的好夢。
這裡最恐怖的聲音,就數刨磚打地板電鑽聲了。乍然有一天,屋後防火巷換地磚,傳來一陣又一陣強烈震動的電鑽聲,那聲波就像一把鑽子直直從一耳刺入,在頭部迴旋幾圈鑽入腦海深處,再從另一耳鑽出,不斷不斷地一波又一波,彷彿即將洞穿腦袋了,只好快快出門避難去。走在路上,它的聲波仍在身後窮追不捨。時不時有人家裝潢房子,待電鑽完工,便輪到釘槍上場,熱情洋溢啪啦啪啦又像一個個響吻,緊緊貼過來,我敬謝不敏啦,又快步逃之夭夭。
我在樓上讀書寫字,有時候什麼都想到了就是想不出來寫什麼,只能對著電腦螢幕發愣。路過的人講手機,像個突然掉落的句子,清楚明白,對聽者卻沒有意義。對門有兩位老人在樓梯口吵架,外省口音忽高忽低爭著出入口的什麼什麼,不知所云罵罵咧咧一兩個小時。含著太多口水的語音就像一頁印糊的文章,讓人抓不到重點。
樓下大鐵門,重重地開門、關門。鑰匙轉動,汽車引擎發動,噗──有人出發了。也有摩托車停下來,鑰匙叮叮噹打開樓下鐵門,然後砰一聲走進,有人回家了。
偶爾有高跟鞋如響板般清脆踩在巷路一步步走遠了;偶爾有人下樓梯,腳步像在生氣用力搧在階梯上,凌厲如巴掌,一拍一拍回響在樓梯間一級一級走下去。那是什麼樣的心情?一雙什麼樣的腳?穿著什麼樣的鞋?要去哪裡做什麼?每個瞬間,彷彿都有引人想像的細節。
隔著一道不到一公尺的防火巷,後面人家整個上午洗衣機不停的轉動,奇怪的是還不停在洗衣板上搓洗,不時飄來皂粉味道。中午便是炒菜做飯的鍋鏟齊鳴,伴著一種外國腔調和一個中年婦女的肥軟語氣,兩個女人在廚房裡絮絮私語。她們不知道隔牆正有隻耳朵,頗有興味聽了好一陣,雖然一時我也聽不出到底有些什麼情節,就像屋後的遮陽板滴了一個冬季的雨聲,總是誇大了雨勢。然而在門與牆之間,總藏著說不盡的故事,所以我經常張望熱鬧的市井,以掩飾我平淡無味的生活。
沒有一點人間聲響的安靜,也是一種壓迫,久了也能把人按倒,變成一種恐懼。對一個尋求平靜獨處,張起文字想像翅膀的人來說,這些細微的世俗之聲因為相隔了恰當的距離,就像錨碇,安定了我的身心,拉住我,不至於陷入不可自拔的孤寂深淵或渺無邊際的思索虛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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