診間裡，助理照著鑑定表上一排排字唸著，要求在每告一段落後，仔細的回答。母親專心聆聽。我在一旁觀望四周環境，偶爾注意力被拉回到她們之間的對談。
　「 100-7=?，再 -7，再 -7…」母親一向以數學不好為藉口逃避不願算數字，如今年老了，能算的出來才怪呢！果真，算到 93就亂了陣腳，我看得出接下來母親都隨便唬弄個數字交差。
　「現在是幾月？」
　「一月。」
　「一月幾號？」
　「我只知道是一月，幾號就有些不清楚了。」
　「奶奶妳用筆在紙上寫一句話給我？」助理怕母親聽不懂，重複了兩次解說。
　母親凝視了助理一會，低下頭專心握著筆顫抖的寫著。我好奇一旁觀望著，看到母親在紙上歪歪斜斜的寫著「您好美」，我轉頭望向助理，長長秀髮、白淨肌膚，還真是位美麗的女子，我對母親可愛的反應打內心升起一股甜蜜。
　近五年來母親的健康如夕陽般朝向西方落下，生活圈子就在住家附近打轉，偶爾會脫序說不出原因無目的的順著路走下去，往往耗去數小時，走得人仰馬翻的坐在路邊，再叫計程車，或好心路人送回家。因為走失的次數過於頻繁，我們開始限制外出的次數、地點，或要求外勞跟著。母親也有一套因應措施，她趁父親、外勞午休時，悄悄開門下樓，若被發現則回以：就在小巷子裡走走散心。初起，遵守約定。一段時日之後，膽子大了，又開始漫無目的的遊走，惡夢一次次上演，母親似乎並沒有學乖，而且膽子一次比一次大。
　她的腳有一個小傷口，午後，帶著外勞坐上計程車前往永和去找以前常去的永和明任外科診所，計程車在永和街道上四處尋找，在一無所獲下，母親只好回家。明任外科診所早在二十年前就結束營業，現已是一家餐廳。母親的雙腳走在現今的街道，怎了解二十年前的影像早歸檔在歲月塵囂了，同樣的福和路上，除了路名和原有的巷弄，再也尋找不到過往的人與事。
　不到一週，母親又偷偷搭計程車再度到永和，這次的目的是到小弟家。母親因膝蓋病痛已十多年沒來過小弟家，五層樓的公寓早已是爬不到的樓層，不知母親是那根神經接錯了線，挑戰自己的極限。這些年小弟在台中工作，永和的房子一直空著，時空在她的腦海裡交錯著，母親站在歲月的路口，癡望著過去，卻忘了看鏡子裡現今自己的老邁與退化。
　每當家中有重要事故時，母親的焦慮可從手機來電記錄上顯示她的不安與牽掛。我的手機經常在開會時、和病人會談時、賣場購物時、開車時…，無時無刻的如索命連環叩般響個不停，即使接了電話，不一會又再響起，母親常忘了手上的話筒是正要打還是已打過，因此不斷做重複的事。電話這端的我已無法再忍受這樣的頻率了。
　下班後，到母親家。我極不高興的抗議母親不斷來電。母親一臉無辜的說只打一通電話，那也是應父親要求。對於母親不認帳，怒火更是燒心氣，即使再怎樣抗議，母親仍堅持己意，並再三表明自己是讀書人懂得分寸，不會做越矩的事。我為求證，讓母親看手機的來電顯示，那一段落落長的電話記錄，母親非但理直氣壯的切割，更質疑電話有問題。我只好故意裝著將箭頭指向父親，母親立刻跳出來捍衛，「妳父親是個好人他不會無故騷擾孩子，妳不能錯怪好人。」之後，母親專心的思考原由，不一會兒似乎終於找到答案興奮的說，「一定是妳的手機壞了，有空問問電信局或手機店，修好就沒事了。說也是的，若是有人打那麼多的電話給我的話，真是騷擾呢！」此刻，傻眼的我真不知該如何接話。
　對失智母親的言行，或許別人看來是位可愛的老人，然而對照顧者而言，要面對不斷突發狀況、有理說不清的固執老人，一而再的處理善後卻有滿肚說不得的苦。有時情緒來時，難過的請求母親別再折磨我了，「我死了誰來照顧妳啊！」可換來的卻是母親趾高氣昂：「妳翅膀硬啦，對我大小聲。是妳自己多管閒事，我可以照顧好自己，沒人要妳來啊！想當年，蔣夫人頒發我為模範母親，我連照顧自己都有問題又怎配當模範母親。」
　能幹的母親早就消失在過往的歲月裡了，她的行為、認知已退化成小孩般，只剩那張嘴仍利如刀般的捍衛著自己，往往在走失後尋回，她知道又要被唸了，到家第一件事就是開罵。一連罵上數小時，罵到大家都累得懶的回話，母親才拎著包包回房間休息。
　我不知道自己的耐性還能撐到何時，現況是改變不了的事實。而我，一直感念母親養育的辛苦，但這些年來有如身處在探不到底的黑洞邊，三不五時的洞內就扔出些狀況。一次次的經驗累積，要按耐著情緒，當枯竭時，就試著同理失智者的心聲。
 
　孩子！當你還很小的時候
　我花了很多時間
　教你慢慢用湯匙、用筷子吃東西
　教你繫鞋帶、扣扣子、溜滑梯
　教你穿衣服、梳頭髮、擰鼻涕
　這些和你在一起的點點滴滴
　是多麼的令我懷念不已
　所以，當我想不起來
　接不上話時
　請給我一點時間，等我一下
　讓我再想一想…
　即可能最後連想要說什麼
　我也一併忘記
　孩子，如今
　我的腳也站不穩
　走也走不動，所以
　請你緊緊的握著我的手
　陪著我，慢慢的就像當年一樣
　我帶著你一步一步地走（註）

　母親用歲月將能量交付予我，我的茁壯換來了母親的衰老。今日我長大了，母親也老了，老得像個小孩般。而今，在沉澱心情後，必須再次點燃耐心，也許母親交付的是要我修好人生反哺課題吧。
　（註：資料來源──台灣失智老人基金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