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的Facebook上貼了一個姓名論命的網站。隨手點了進去，輸入名字，出來的結果卻是：「災難不絕，難望成功，此數大凶，不如更名」。

看見這行字的當下，四周空氣彷彿凝結，我既震撼，又無力。所謂算命，最令人心驚的往往不是得知了未來的波濤大浪，而是預言精準擊中了過去。過去這幾個月來我的狀況大致便是如此。不只有四月是最殘酷的月分，五月、六月、七八九十月……，而至目前，想像得到和想像不到的爛事全接連發生了：工作不順諸事大擠而時常缺東漏西丟三落四、朋友失和彼此鑽牛角尖互相指責誰也不退讓、滿心期待的事情總要一再落空讓人失望……好幾個禮拜都熬要到凌晨四五點才能闔上眼，但隔天八九點就必須早早起床。生活已變成了刑具，無時無刻不扭心絞神。不疼痛，不流血，卻不得卸除，不見一點微光。

日益消磨，意志也變得薄弱，逐漸開始缺乏希望，覺得無助，深感未來的不確定性。可是大概活著總得握住些堅實牢靠的什麼吧。不知不覺我竟然開始倚靠起了網路上的占星運勢，或者各種塔羅算命、生肖流年，心情因著每日預告的吉凶而有所波動，傻傻相信那些不會到來的好運，最後失落；又傻傻為那些不會降臨的厄運無謂憂心，鎮日低迷。

我其實深知不可對這類供人瀏覽即逝的消遣太過認真，可是啊，生命中總有全世界都和自己作對的時刻。最初，只是想要在這些預言裡看見可能的轉機，藉此告訴自己，一切真的會解決，會變好；讓自己相信此一時彼一時，有落亦有起，我真的真的，能夠走過。

然而，各家星座皆預測這一年天秤座遭逢巨大逆境，凡事皆考驗，且逆境過後成王敗寇尚在未定之天。於是，本來是為了化解不安轉向尋求神祕力量的協助，卻又因此平添不安，對這些外在依靠的需要遂又更深更深。如此循環下來，便彷彿漸次化成了某種制約：不看網路運勢便難以度日；看了運勢則又只能捨棄自由照著上面的指示度日──但那又怎麼可能做得到呢？最後，才發現一切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維持原樣，也就是仍然停留在原點，困境不變。

我知道這樣不行啊。卻不知道，若不這樣，那怎樣才行？

所以那姓名論命的結果會如此震懾我啊──原來，一切問題的根源，就是我的名字。

整個晚上，我都耗費在如何給自己取一個更好的名字上。像著了魔般，我不斷查字典、更改組合，再重新輸入，筆畫卻總是差一點，不是天格不對就是地格人格不好，再不然就是總格又凶中帶吉或吉中帶凶；不信邪，想是否網站設定有誤，算命結果必然不好？於是輸入幾個頗算成功的認識之人姓名，卻全都大吉，貴人運旺、財運旺、事業運旺、感情運旺……。我復輸入自己的名字，卻仍然是「災難不絕，難望成功，此數大凶，不如更名」，只好再重新搜索字詞，甚至改換母姓搭配成不同的排列組合，但算出來的結果卻完全完全沒有更好。

我幾乎要放棄了。

我幾乎覺得，自己的命運已經跌入無底的黑洞，往後就只剩無止盡的墜落、墜落、墜落……

我沮喪地盯著螢幕發呆，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從未懷疑過的，這三個跟著自己二十幾年的字，如今怎麼突然變得不再熟悉？也不知道該以何種感情來面對自己的名字了，「若不是這三個字或許我有更好的人生」，這樣的想法既不切實際又彷彿在責怪當初替自己取名的長輩，可是要坦然接受自己、接受自己的名字繼續走下去的信心與勇氣，卻早已磨耗殆盡。

呆滯許久，這時，才注意到不對勁。我看著每個字體旁邊顯示的筆畫數，好像和記憶裡的有些許不同。自己用指頭在空中寫著重算，才發現，網站上把每一橫、一豎都算作一畫，如此一來，好比「口」就變成四畫；然，自己寫字時，橫豎連著寫只算一畫，這樣就只有三畫。

照這樣算，我的姓名總筆畫該減少兩畫，於是趕緊另外選了一個筆畫較少的字湊在一起輸入，結果立刻變成：「池中之龍，風雲際會，一躍上天，成功可望。」

倏忽，我想起過去某個數學老師說過的故事：一位擅寫電腦程式的數學教授要替孫子取名，便按照古代各家姓名學的規則寫了一套程式，從中文字的資料庫裡搜尋出最合適的名字；隔了幾天，老教授又聽說姓名學不只筆畫，還要注意五行的金木水火土屬性相生相剋云云，於是他又把這些規則條件補上，完整無漏。接著啟動程式，等待結果，最後從資料庫裡跑出來的，卻是一片空白。沒有任何兩個字的組合符合所有規則。那個理當是最好命、最幸運最富貴的名字，並不存在這世界。這能否證明姓名論命或是類似之算命流年之荒謬，我不清楚，但這也許揭示了「世間終究無人能獲得完美」這條真理吧。

我重新輸入自己的名字，還是「災難不絕，難望成功，此數大凶，不如更名」，再換另個筆畫少的字，立刻變成「池中之龍，風雲際會，一躍上天，成功可望」。

重複了好幾次這樣無意義的動作，看著兩個完全悖反的結果不斷輪替，心中一邊想著「原來不過差兩畫，命運就能有如天壤之別啊」，眼前一邊就浮現了自己這些時日以來的困境與無助，以及對網路運勢莫名依賴的情景：每天一到凌晨十二點便準時點開網址，讓運勢來決定這天到底是要過得像晴天還是雷雨；或者特別留心幸運色幸運數字幸運方位，潛意識裡照此決定要穿什麼配什麼吃什麼做什麼……

原來只要少算一點，就好了呀。

盯著螢幕，我才終於自然而然地，發自心底笑了出來。



─人間福報2011.1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