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1-02 00:55:10阿盛
【得獎作品】門後的世界 ─ 薛好薰
繪圖:陳新民 每次闔上家門,喀啦喀啦轉上二道鎖,總好奇有什麼事會在門後發生?我知道,當夜裡返家時候,床上依舊堆放著我換下的睡衣,廚房水槽仍有早上匆匆出門,來不及清洗的咖啡杯,書桌和床頭攤放著的書、紙張、筆,依舊凌亂。可是,在我離家的這段時間,它們一直是寂然不動的嗎? 有時候,不放心瓦斯和燈究竟隨手關了沒有,或者忘了帶東西而重新開門查看,有時候什麼也沒忘,僅僅是想再打開才剛鎖上的門,看看門後的一切是否如常?我心底其實暗暗期待像小時候玩木頭人遊戲般,一、二、三!當突然打開門的那一瞬間,會不會看見睡衣正從床上溜到穿衣鏡前左顧右盼,拍落我昨夜掉落肩頭的髮絲?筆是否會在紙張上不滿地用力塗寫我未完成的乾澀句子?而幾本被冷落許久的書也趁機跳下架子撢撢自己身上的灰塵在屋中踅逛,洗碗槽中咖啡杯砸嘴舔舌,新買的咖啡豆味道令它不滿,於是就著未旋緊的水龍頭慢慢滴落的水,清洗口中的酸澀……,一、二、三,木頭人!哈,全部被我逮得正著! 但是,我從來沒有逮到什麼變化。這些小東西似乎比我兒時的玩伴還身手矯捷、個性狡獪,而我卻不復孩童時候的機伶,它們在家時的狂歡移位一次也沒被我發現。即使我在上班期間偶而請假回家,它們也彷彿事先得知,門開啟的那一刻,所有的東西,該攤平的、該疊放的、該參差雜亂的……,都一絲不錯待在原來的位置,故作無事與無辜。 我也懷疑這些小東西顯然有時記性會出了差池,沒有背地搗亂使壞的本領,玩瘋了頭,就忘記自己該回到哪裡去。要不然,就是態度惡劣,藐視主人的記憶與存在,一副「我老早就在這裡落戶生根」理直氣壯的無賴樣子,讓主人以為自己理虧,自己遺忘了,吶吶地自言自語:「原來是在這裡呀」。這是我後來才恍然大悟的,因為身邊所使慣的東西常莫名地忽然失蹤,再也找不到,而有的則是四處翻遍、早已放棄,偶然抬眼,卻見它端端整整地擱在架上。本來以為自己忘性重,後來才開始疑心這些小東西。等我開始懷疑,果然不錯,越來越多的跡象證明我的懷疑,只是我還沒有證據。而老實說,有時候,我的記憶力的確是該被有恃無恐地藐視。 闔上門後的世界一直牽引著我。不知對門後的期待或者惶恐起自何時?如果老媽的轉述為真,那麼可以追溯至我三四歲的時候,那時老媽病得厲害,父親忙於工作也無法照料幼兒,於是她將我當成一個物件,「寄放」在阿姨所開設的理髮店,之後,拎著行李到外婆家休養一陣子。據說,童稚的我平時就坐在面對大鏡子的等候區沙發椅上,靜靜看著鏡裡鏡外的阿姨一邊忙著梳剪大大小小的頭,一邊和客人閒聊,有時我也會「應酬」久候的客人無聊的問話:「好可愛,幾歲了?」「你當ㄙㄨˇㄙㄨˊ的孩子好不好?」或者,氣呼呼,不耐煩地撥掉他們又掐又捏我肥嘟嘟臉頰的手。我要是累了就靜靜地睡。很乖。 忽然有一晚,阿姨忙碌了一天,收拾完滿地頭髮,一轉身才驚覺沙發上的小孩不見了。找遍裡裡外外,問了左鄰右舍都說沒留意我的去向,她急得在人車已變得稀少的馬路上來來回回高喊我的名字,紅了眼眶思量著如何告訴老媽。 後來,阿姨接到老媽電話,原來我竟然自己摸索著走了三四公里的夜路回到家,但見家門緊閉,悄無聲息,敲門都沒有回應。我遂在門外哭了起來。哭聲驚動四鄰開門探看,才打電話通知老媽。 三四歲時的那一扇打不開的門,是否就這樣在我潛意識裡牢牢地緊閉著?我想像當時矮小的自己踮起腳還搆不到門鈴,小手使勁拍打那一道門,期待門後就是好久不見的媽媽驚喜的表情,她會高興地抱起我,用力親我、稱讚我。但是,儘管拍紅又拍痛了手,門後仍舊一片令人不解的黑暗與死寂,我原本高興呼喚老媽的聲音漸瘖漸啞,變成 ??唔唔的哭聲,變成嚎啕大哭。 門始終緊閉。夜闌,人靜。 門前一個傷心哭泣的小孩。哭聲在闃黑的巷子中迴盪。 咿呀一聲,隔壁的門打開了。 卻不是我想進去的地方。 鄰近的門也一一開了。 我眼前那一扇門依舊深鎖。 不過,這一切都是老媽的轉述,我配合著演繹細節,果真有那樣進不了家門的小孩,就讓他擦乾眼淚,暫時睡在某一個打開門的鄰居家裡,等候天明有家人接他去見媽媽吧。 但是讓我真真切切感受到打開門之後豬羊變色的,我依然記得,是在國小三年級的時候。 那天放學,才進家門便發愣,怎麼,空.無.一.物? 我並沒有走錯地方,只是,尋遍客廳臥室廚房,可以搬動的傢俱全部失蹤,移走了家具的地板露出一塊塊與周遭不同的灰白色調,四散著原本滾落傢俱底下和夾縫中的紙張或小什物,還有灰絨絨的好幾團,像是棉絮又像頭髮。只剩牆壁上掛著的風景月曆,在空蕩蕩的屋內盡職地標示著已被遺忘的年月日,裝飾一面灰撲撲的牆。 至今仍清楚記得當時的懊悔,我只不過放學途中在路上多逗留一陣子,又繞去同學家看新生的小狗,這麼短暫的時間內究竟發生什麼事?在我出門前還一切如常的。環顧四周,空蕩蕩的房子看起來沒有變得更大,反而視線四處碰壁,顯得狹仄。我撿拾起一張失蹤已久此刻髒兮兮出現的翁仔標,拂去上面的灰塵,心情和上面的苦海女神龍一樣淒苦,接下來,似乎只能愣愣接受這種對於貪玩行徑的嚴厲懲罰。日後讀到「人去樓空」一詞,便不免聯想起這個場景:一個小孩捏著一張紙牌,手足無措面對著空無一物的家,悲悲切切地自責。 不知多久,門外有鄰居經過,探頭進來,問我:「家搬好了吧?還有東西沒帶走嗎?」 「唔?」搬家? 他熱心地問道:「需要幫忙嗎?」 「嗯…,我家搬到哪裡了?」 他聽完一愣,表情顯得驚訝,雖然短暫,卻清清楚楚映入我眼中,之後,爆出一陣令人尷尬的大笑,我確信當時有幾點過於興奮的口沫從門外噴濺到我臉上了。我抹抹臉。終於,他止住導致全身抽搐痙攣的笑,斷斷續續告訴我,往哪裡走幾百公尺(唔?幾百公尺?是多遠?),看到什麼商店旁的一條小巷進去,左轉第一家。 我當時其實有點惱怒,覺得莫名其妙,大人以為三年級的小孩應該會被告知搬家這等大事,(但我明明不知道),或者,大人認為可以嘲笑對家中大事不知情的小孩,同時,小孩即使被嘲笑,也應該完全不懂笑聲背後的人情世故,是嗎? 住在門內的我完全被摒棄在它的改變之外,而這個門外路過的鄰人倒是十分了然,反過來嘲笑我,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很難確認是開門見到家中一空,還是被鄰人嘲笑所產生的震撼與後遺症比較大,總之,此後一次次,出門,就變得有點訣別的意味,開門,也得準備好接受驚喜、驚訝或驚心,誰知道,再次打開後是什麼場景? 尤其是長大後離開家鄉就學,接著就業,每隔幾個月回家,總會發現家中又多了幾張桌椅、化妝檯,或者新換了電視、冰箱,房間重新裝潢、浴室改建……,門後也不過是小小的空間,卻可以像棋盤經歷那麼多的佈局重整,變動不居。門一打開,我記憶且適應陸陸續續出現的新傢俱、電器、裝潢的速度,老趕不上它改變的速度。到後來,一回到家我就會像隻獵犬般四處嗅聞各個角落熟悉與陌生的味道,然後,發現新線索似得意地對老媽說:「家裡換洗衣機啦!」「咦?又有新的電鍋?」老媽多半會白我一眼說,已經換兩三年了,你前幾次回來也看過、問過、用過了。我遲疑了一陣子,是這樣子嗎? 之後仍然不死心,說:老媽又換新髮型了。老媽更不滿地回說:一向都是這個樣子,又不逢年過節、也沒參加喜宴,沒事換什麼髮型,老說我換髮型。 後來慢慢察覺,我努力地建構自己不在場時的種種生活細節,而這些細節卻綿密如沙,大把大把從我疏漏的指縫中流逝,風一吹,更把我堆砌的沙堡吹落了邊邊角角,吹迷我的記憶,我的眼。 相形之下,我在自己的住處刻意維持一種看似恆定的狀態,不增減生滅,這樣會讓我心安。 短暫的心安。 因為即使如此,仍然疑心:門外的我和門後的人事似乎以一種不同的時間刻度在遞嬗著,門後彷彿有我眼見不到的事情在流轉,我甚至懷疑,也許有另一個時空,從洪荒到未來的世界,設定好我回家的時間刻度之後,便縱橫上下,以迅疾如光的速度快轉,我既期待又害怕,每次站在家門前,舉著一把鑰匙,猶豫著要早點或晚一點開啟家門,我是否會不在它們預設好的時間之內,或遲或早一秒,開門一見,撞見蠻荒的原始人正圍在原本是客廳的地方生火烤食,撕下獸肉大啖大嚼之際,轉過頭來看到我之後神情驚慌,口中和著唾沫的肉屑紛紛從倉皇大張的嘴中掉落? 還是,出現的是幾世幾代後的子孫,詫異望著衣著陳古的我開門闖入,問訊之後,方知我像古書中入天臺山採藥迷路的劉晨、阮肇,某日出門後未歸,行蹤成謎? 當門未被開啟時,門後的世界存不存在?時鐘的指針是否依舊跳轉?房中響起的一連串電話鈴聲能不能被覺知?沒人聽見、沒人觸摸、沒人感應的這些靜物到底是不是真實的存在? 也許,門後的杯盤、書本、筆桿、衣物、人事,無論我在不在場,都會脫離我的視線、我的想像,甚至脫離時間而陷入黑暗、沉默、冰冷,它們以某一種方式,成住壞空。 命定。必然。任誰都無能為力。 一、二、三,門打開,老媽,妳還在嗎? 一、二、三,門打開,咦!老媽,妳怎麼變成一個滿頭銀霜的婆婆了。 <評審的話>表現人情人性,文章內涵具多層面 阿盛: 描寫對門後世界的惶恐與期待的起源,等於描寫了一個尋常家庭的小孩的成長經驗。 因由於童年時期的被疏忽,造成日後內心中的某些疑惑、擬猜,作者處理如此情境,手法細膩,算是很有技巧。想像力豐富,也是一大優點,往往令人會心一笑。 文中也適當的帶出一些人情人性,使得文章內涵更多層面,多少包含了人生哲理,因此更富韻味。 |
<得獎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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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屆梁實秋文學獎散文創作類評審獎〉
─中華副刊2011.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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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
2013-06-01 04:38:49
很像一幅文字動畫,平常的生活物件都變得有生氣,很有趣,還有細細描述一個兒童(一個童年)的心理狀態,讀來令人覺得很真實也很讓人心疼。
笠月
2011-11-10 20:58:24
一種不確定,輕輕的不安能如此付諸於形象,而且有點詼諧的口吻敘述,仍然牽動了讀者深潛的心憶。
咦
突然看到留言
謝謝笠月和讀者
小時候渾渾噩噩又大膽
不免發生奇怪的事
還好年紀小
大部分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