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1-15 21:19:39阿盛

【首獎作品】舊巷 ─ 蔡佩均

                                                      

 

 

    我就快想不起舊巷的樣貌了……

 

 

    搬離老家的那天,父親與我再三確認所有物品都打包了。連那些釘入牆面、無法移動的壁櫥,也被我們幾次檢視過了。所有家具悉數搬走,再沒有遺留。

    我闔上衣櫃,有種熟習的味道自門底縫隙洩出。是明星花露水混合一點美琪藥皂、一點奈丸和正露丸,或者再加上些許新竹白粉。搬不走的味道仍在室內散發著淡淡香氣。

    少了那些日常用品什貨,樓屋顯得空曠寂寥,移走整組沙發與神案後,木板牆面的髒污與老衰一目了然。我走到陽台邊,已不見掛曬的衣物,只有衣架三三兩兩凌亂棄置角落,天井的風吹過,晾衣竹竿懸在空中輕輕擺盪……

 

 

    家屋隱身於老城一處巷弄中,雖名為街,但如有人騎車相遇便得小心會車避免擦撞,巷道兩側多是素樸民宅,至多二層樓高,灰牆,黑瓦,天晴的午後總能聽見貓咪踏上瓦片,走過這裡那裡的屋頂。巷子裡的色調就和老城予人的感覺一樣,陳舊而滄桑,但在日復一日的陽光探照下,倒也烘得溫暖。幾戶人家的二樓正立面,擱著竹竿,竿上恆常翻飛著花花綠綠的各色衣褲與被褥。生活恰如風簷展衣晾曬,即使是最裡層的心事和煩冤,也不經遮掩。風聲獵獵,日光灩灩,我們如是聆聽,如是觀看,與被看。

    小巷人家的一天便始自那一方窄窄短短的陽台,清晨四、五點,上了年紀的老祖母們奮力提著洗好漿好的衣物,顫巍巍走上頂樓,和著巷子的呼吸,啪,啪,抖動且攤平衣物皺褶,讓水珠順著衣角滴答落下,小巷的日常與營生同時甦醒,迎風招展。待所有潮氣都風乾了,大夥的一天生活又約莫在相同時間收場。年幼時的我伏在樓頭陽台圍欄往下望,有時不免困惑,心想小巷那麼長,穿越重重衫褲與灰瓦屋簷,至遠至巷口便看不清了,出了巷子是什麼風景,我總鈍於想像。另一層疑問則是,人生怎麼那麼簡單,每日每日,從一樓到二樓,梯板邦邦邦蹬踏,衣衫啪啪啪抖動,一天與一年差不多,我家與其他人家也差不多。

    往前走幾步,巷口是王爺廟,大至紅漆圓柱,小至掛壁明鏡,皆有鄰里內的供養者姓名落款。殿前金爐早已燻黑、氤黃,廟裡不知為何長年闃黯,王爺雕像的臉我因此從沒看真切,倒是大殿左右兩側各放了尊高大的半身木偶像,黑白分明的大眼瞪視著巷內雜沓來去的步履、流逝的歲月。廟方在一旁搭了個惜字亭,廟的對街是爿金紙店,幾大落的金紙銀紙蹲踞廟埕一角。以廟埕為中心,許多青年群聚在此,或鑼鼓喧天習演藝陣,或高談闊論些什麼。那時,我以為市井繁忙與塵囂不過如此。

    在我的印象裡,有段時期,母親與嬸嬸們會自廳堂拉出一張摺疊四腳桌,桌上攤放成堆的假鑽,塑膠串珠與銅環,大家用鑷夾仔細組裝所有配件。並不僅僅我家如此,隔壁鄰家也曾用熱溶膠銜接一節又一節數字火車車廂,又或是動作俐落為成百上千個金髮碧眼的洋娃娃編織麻花辮與篷篷裙,小巷宛然是座小型加工廠。那些藝品在太陽下金絲銀線熠熠,晃得人目眩神迷。妯娌間搭腔不搭腔有意無意地對話著,其間流淌的,也許不只是誰先負責哪個環節誰來牢牢黏妥下一顆珠鑽這種不需言明的默契,還有種短兵相見的微妙氛圍追逐著加工飾品的完成陸續達陣。

    偶爾,一輛兜售日用雜貨的台車,不定時緩緩悠悠駛入小巷,那台車像個會移動的櫥櫃,四面都裝上木框玻璃門,窗門內無有秩序堆擠著黑人牙膏、拖鞋、味精、妝粉、皂塊、衛生紙等各種消耗性物品。已不記得它如何召喚家中主婦由內奔出叫買,也許是引擎聲,也許是車主喊賣聲,也許是時候到了自然浮現的需求。等到交易完成,主婦們各自回屋,玻璃窗門閉合,台車又繼續慢慢地過戶穿巷而去。

    如同老城裡許多樓屋一般,巷內的樓房都有又深又直的長屋堂,從前門便可望穿後門口。後門屬於另一道街巷,但所有人習慣在屋後這一側蒔花種苗,一切濃妝淡彩只宜於後巷點染。無法無則可循,只有難以說明的偏好,書香門第喜歡修剪文竹、黃金葛等觀葉植物,商賈之家則多種盆花,粉色白色的日日春,橘紅的萬壽花,或是養幾株蘭勾垂壁上。任是再怎麼無心栽植花草的,也免不了找來幾個克寧奶粉罐保麗龍盒盛滿土,讓芙蓉菊和艾草開枝散葉,或者待哪位家人吃完木瓜枇杷或柳橙,隨手拋扔瓜籽。尋常瓜果彷彿落土就能生長,輕易抽高數尺,但小巷人家卻缺乏期待瓜熟蒂落的耐心,稍見樹形便厭煩它們遮去大塊日光,一使勁就將樹苗連根拔除,隨意等候下一顆種籽在哪盆土裡發芽。

    走進我家後門的斜對角,有一條更小的巷,巷底古寺裡主祀海神。海神誕辰或初一十五吃齋的日子,老祖母們會披上海青罩衫魚貫進入古寺,誦經、拜願、繞殿,然後在寺裡迴廊用午膳,自認又一次功德圓滿而心滿意足步行回家。即便待在家中不出門,每日早晚都能聽見古寺的引磬聲響。童稚的我哪裡聽得出法音嘹亮,只覺晨間磬聲擾人美夢,夜磬則清涼迴盪,頗帶點迷人的詩意。祭典前後或大雨連綿的日子,則有另一番味道。那是我熟悉或不熟悉的一群,在雨中聚集古寺。雖然我至今仍沒弄清楚南管與北管的差異,但胡琴咿呀琵琶叮咚,拍板音節錯落間那些婉囀淒涼而大喜大悲的套曲故事,彷彿還是可以心領神會。即使圍觀聽眾零零落落,他們只要一捻撥樂器,便能配上尖脆哀怨的嗓音細訴曲中人生,我十分驚奇,平日見慣了來往穿梭巷弄中的邋塌身影,竟擁有這等聲腔,宛若名伶。戲曲終了後,有人趿著拖鞋出巷閃躲街面水窪,趕回家守住那時候只有三台的電視節目,或上黃昏市場揀選便宜許多的果蔬,他們對菜價貴賤與菜色美醜的關心猶甚於天氣晴雨。也有些更老的人留在寺內,直到廟門緊閉。他們泡茶閒聊,將一碗又一碗咖啡色液體喝下,再將無數茶葉收起好在天晴時曝曬於廟庭。

    一切如常。

    我在小巷來回繞走多年,在巷中成長、青春、初老,漫不經心看著小巷裡的人事往互交替,漫不經心看著王爺廟與古寺的星點香火縈繞,還有從熙攘到疏落的人語及唱戲聲。小巷是一條幽長的擁擠的時光隧道,每一段回憶的切面都能藉由任何一處草木磚石或晴天的貓雨天的戲曲輕易喚生。小巷又如同一巨型櫥櫃,收納無數憂歡苦樂,所有嚴峻艱難的現實問題都因為日夜沉吟的磬聲,溫暖並簡潔地得到紓解。

    而我以為小巷會與我一同老去的。

    但是十多個寒暑更迭,小巷中的居民悄悄遷移、告別,多數樓屋悄悄地翻新,有些住家一樓甚至成了店鋪賣起童玩、牛舌餅。後巷栽植的花草因為鄰接古蹟保存區,為方便遊客參觀,隨著鎮公所整頓市容的一紙公文而風流雲散了。那些過往私心認定是尋常的,原來都只是過客,擇選其中一段參與然後離去。則我熟悉的故事收藏過深淺愛瞋的舊巷,在可預見的未來,也都將盡皆剝褪老舊皮囊並一一換上新裝而難以驗證原貌吧。好比再怎麼濃烈嗆鼻的花露水,時日一久也就無聲無息揮發散逸了。

    舊巷竟如新巷。

    我想起曬衣竿與老祖母,想起代工飾品與主婦們,想起彈奏樂器和唱曲的老人,想起賣雜貨的櫃車,想我曾經那麼熟稔的多年前的老城故事。也想著如今已然樹小牆新的舊巷。

    想一個年代裡,一群人的集體記憶如何經歷日曬風化而又泥塑再造,新砌的白牆與紅磚道看起來那麼地齊整光鮮,小巷如一個猶不及置放故事的嶄新櫃櫥,好理所當然盤踞在舊巷的故址上。故去的人或者日漸老去的人,也許壓根不曾在意滿布額頭的皺紋,但不知他們會否臧否小巷快馬加鞭起高樓宴賓客,商號更迭,以及逐年攀昇復攀昇的天際線。

    一個穿著泛黃汗衫與四角褲的老人,被外傭推出門外斜坐在藤椅上,他抬頭左右顧盼,張看這條街。我已經記不起多久沒聽他開口說話了。從老人淡漠泰然的臉上,我沒有讀出預期中理應看到的憤懣難平。無常如訃聞,歡快如婚嫁,大至時代遷變,小至舊巷新生,還有什麼是他未嘗聞見的境遇?或者他更想知道年輕世代為什麼必須去往陌生城市試圖尋求熟悉的安頓感?為什麼非得站在他鄉才願意回首、追憶老城歷史?

    但其實,我多怕他會這樣問我:「那你呢?你為什麼也要離開了?」

    而我多麼希望能夠提筆為舊巷撰寫一則壯闊開闔華麗璀璨的故事,最終卻只敘說了一些次要的散亂的信息,一些關於這老城裡小巷小人物的庸常悲喜。故事裡的人和說故事的人也許依然緬懷過去,也許淡忘更多,但故事說到末頁還是得退出舞台。前代人的歷史都寫到終局了,那些戴上耳機哼唱女神卡卡歌曲喧嚷過街的青春面孔,又將以何種心情何種筆觸,繼續展演自己和這座城市的圖景?而我,過渡於舊與新之間,相識與陌生之間,僵亡敗腐與躁動張揚之間的我,又將如何被他們凝視,或者漠視。

    這一切,都令我哀傷。

 

 

    我把從舊居帶回來的晾衣竿,拿到新公寓的陽台上比量,心裡想著該如何把我珍視的一點東西懸掛起,這才發現陽台太大而竹竿太短。只好任憑竹竿寂寞地貼壁站著……

 

 

─2011首屆台南文學獎散文組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