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8-16 20:09:18阿盛

【文友新作】死了一個女學生之後 ─ 石芳瑜

一個金髮女學生,胸部被子彈貫穿,安靜地、黑暗地,倒臥在離我宿舍一百公尺內的停車場。

不久後,沉默的屍體開始悄悄說話,警方抽絲剝繭,找到了還未跨越州界的兇手。二十多歲的混血男子,前一晚便無所事事地混進學校的雙人房宿舍,在大廳、在走廊,閒晃、聊天,仿如我們身邊任何一個隨時會出現的陌生人。

見過兇手的同學個個像是從鬼門關前走了一遭,真實與虛構的傳言開始像鬼魂一般飄散蔓延。

當時,我已搬離了那棟歹徒曾現身的宿舍。坐在冷氣過強的單身宿舍,獨自咀嚼命案的意義。我離耳語遙遠,但是離屍體更近。很可能在哪個獨行的夜晚,一個友善的陌生人陪我穿過露水太重的草地;或是一個粗暴的襲擊,便使我無言地倒臥在冰冷的水泥地。原本以為不可能的隨時都可能成為可能,像是以往看的美國驚悚電影,槍枝、校園命案……遙遠國度的想像突然搬至眼前。

關上了電視,坐回太冷的單人床,那一刻,我其實並不感覺到恐懼,而是理解了異鄉的意義、孤獨的意義。因為我一點也不在乎死去女子的生前種種,懶得隨電視回顧她的生前點滴,我們非親非故。意外的發生永遠是隨機。我想像,如果我也像她一樣孤獨地死去,除了好奇,誰會跪在我在身邊為我流淚,而我大概是更多人不在乎的那個吧?

校園拉起了警戒,宿舍開始門禁森嚴。夜間往返宿舍與電腦房之間,增加了學生組成的警衛隊。一通電話,便有強壯的男學生陪我穿過大片的校園。陪行的同時,總難免聊天。從哪裡來?讀什麼?畢業後留在美國,還是回台灣?

我記得那個冬天,不下雪的南方特別冷,夜特別長。我和美國人之間的聊天卻也意外地多了起來,隨行的學生護衛隊有白人、黑人、拉丁美洲裔、印地安人……我們交換語言,也交換彼此的背景身分。死亡打破了異鄉人的界線,逆轉成一種親切的容顏,拉近了我和美國人間的距離。然而當時除了李安導的《喜宴》,亞洲的台灣,對南方小城的大學生而言,只怕像火星一樣遙遠。

不叫學生警衛時,我其實更喜歡亞洲人的陪伴,不是台灣人,那也得是大陸人或是日本人,黃色的皮膚讓我覺得安全,好像不必靠近就可以感覺他的體溫,無需言語就可以打破種種的陌生。便是在那個時候,我和一個日本男孩在同行之時,感情加溫。而學生護衛隊的溫暖終究是意外事件,隨著屍體留下的記憶與溫度,日漸消退了。

死了一個女學生之後,我感到鄉愁重重襲來,只能自我救贖,逃也逃不開。●

 

──自由副刊 2010.08.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