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8-16 11:33:35阿盛

【文友新作】夜,潛 ...... ─ 薛好薰

夜,冰涼而溼漉漉,浸漬著我,被暗黑徹底滲透,沒頂,之後加速沉落,一直沉。我下潛到夜心深處,包裹在一片魆黑中,尋找是否有其他像我一樣的生靈,長睜著眼度過漫漫黑暗?或者,尋找有多少情事在白晝中無法見光的,如今在闇夜的掩蔽之下,悄然滋長。
 最容易尋獵的是酣眠的夢,不消說。珊瑚礁底,一窟又一窟橫躺著張嘴的鸚哥魚,一襲透明包膜從口中涎出,蒙覆全身,徹底鬆懈在密密包裹的夢境中,隨偶然蕩進珊瑚礁穴的海流微微漂浮。我的手電筒像舞台的燈束,照見一具具的睡眠,彷彿是假死的狀態,陸上墳塋中的棺木若不鏟覆泥土,不種植松柏,在一切還未消腐之前,所裸裎的死亡大概便是這樣的光景吧。我可以輕輕撫觸牠們的泡沫及鰭鱗,可以輕輕挪移,鸚哥魚甚至不會察覺,不會一躍而醒。當然,我不會如此做,我只像夜之神出來巡弋,拍攝圖像,不驚動任何警醒的貓與夜梟,悄然飛行在海平面下,探看眾生集體進入眠夢的國度,那國度中是否也如人類的夢境,墮入另一種錯亂失序、黑白、今昔、善與惡、意識與潛意識混雜交織的時空?我進不到那裡面,艷羨著那狀似亡者的安詳,沒有糾結的眉頭,也沒有在夢魘中掙脫圍困而不得的呻吟。別人的夢如此唾手可拾,我的卻在望不到底的黑暗外,茫然無蹤。
 或者,冷眼旁觀那些悄然出動,尋獵酣眠者的行徑。
 一尾海鰻從身旁溜過,牠瞪著惡狠狠的雙眼,大張細密而雜亂的利牙,準備撕裂任何生物,我卻看著牠對一道道的橫陳的美食,視而不見。牠那凶狠的眼究竟只是恫嚇別人的假象,窸窸窣窣行獵只能靠靈敏的嗅覺,嗅聞不到夢的氣味,就無法張口吞噬作夢者。而,吞噬夢者是否就可以換得一夜安寢,不再騷動飢渴?看著牠一路逡游而過,彷彿看見自己溜竄的身影,那凸睜的眼除了凶狠,更是無法哺餵的失眠者張皇欲狂的神情,狂亂與兇狠似乎只是內在與外觀的區隔,是長久積累與潰堤爆發的表裏之別。我在此處,而牠棲棲遑遑往夜的更深處。
 海鰻消失在燈照的盡頭。海流像鐘擺左右,左右,無聲滴答,搖晃著鸚哥魚的夢床,牠們依舊熟睡,在夢中複習記憶,或者遺忘,然後,在熟悉的洞窟中醒來,而不是在海鰻的腸胃,只要隱藏住自己誘惑的氣味,就可以擁有不斷重複的幸福,不需要在暗夜中驚惶、徘徊。安穩的之所以安穩,關乎牠聰明地隱藏自己,尋獵的之所以依舊渴求尋獵,關乎所追尋的夢的氣息被嚴密包裹,文風不透,牠無知無覺地擦身而過,繼續冶遊。
 一到暗夜便蠢動的生物,究竟是狡獪或是懦愚?或許兩者兼是。原本懦愚的為了生存不得不變得狡獪,無法在白晝的明光中覓食,眼睜睜地,所垂涎的繽紛魚群明明就在近旁招展誘惑,卻又行動俐落滑溜,不管如何出擊總是撲空,看著別人埋伏,覷準時機出手,總是手到擒來,大嚼大啖,而牠們甚至連海沙底的殘餚剩羹都搶食不到,只好黯然躲藏洞穴,躲避白晝過於炫目的光亮,免得愚鈍曝光,也暫時切斷和現實不快的連結,或許在洞穴中翕吐著失敗者的囈語,一到黑夜才幽幽出巡,襲擊脆弱的酣夢者。牠們所擁有視力於是在闇夜的出獵中慢慢退化,僅僅依靠嗅覺,嗅聞稀薄的體味或血腥。
 柳珊瑚上有小小橫帶扁背魨縮著尾巴,口中叼著柳珊瑚枝枒的一角也將就著睡了,委身夢境的姿勢像隨遇而安的流浪漢。沒有人搭理瑟縮街角的流浪漢,連生命的威脅也沒有。除了夢,沒有什麼是可以從流浪漢身上榨取的,而夢,又豈是別人可以榨取的了?於是,我拍下隨波游移的橫帶扁背魨身影,即使沒有枕著柔軟的床與絨被,牠可以叼住夢境不放。想想自己,我該磨礪自己的牙,也牢牢叼住夢,還是捨棄安穩學習去流浪?在流離的疲困中,也許睡鄉反而路穩堪行。
 或者是,其實我肉身一向安穩,心卻常趁夜去嬉遊而屢屢迷失歸途?
 此刻,我潛至荒蕪的沙地,幾隻臭肚魚攲斜著,載浮載沉,乍見之下以為已經死亡,其實只是酣睡至翻了白肚,牠們甚至不尋個隱蔽的礁石或洞穴躲藏,不蒙覆細沙暖被,這個姿態就不是流浪漢了,明擺著有恃無恐。最無憂的睡姿,不會在一夜的蜷縮中僵麻痠疼醒來。這樣撩撥人的睡姿,卻是最厲害的睡姿,牠們背上的毒鰭,即使是在最脆弱最無防備的睡眠中,也會令那些暗夜巡遊者只能渴望而不可及。
 圓管星珊瑚還醒著,這也是晝伏夜出的生物,而且睡著的樣子比清醒還醜陋。白日裡多半只會看見光禿禿縮皺的圓管參差附著在礁石,偶然伸出幾叢觸手。但到了夜裡,全數甦醒,眾多透明的觸手齊伸懶腰後,像綻放出朵朵重瓣的花,其實是一一活動指爪,伸出帶毒刺的透明魔手,在海流中張舞。我的燈罩著牠,仔細瞧那看似纖弱的一隻隻素手,如何迅疾攔截被燈光吸引而來的浮游生物及蠕蟲,觸手捕獲獵物予以麻醉後便緩緩送往口中,細細咀嚼吞嚥,用餐姿勢堪稱優雅。被燈催眠的小生物不斷聚集過來,珊瑚觸手越形忙碌,不斷地吞噬,再吞噬,沒有停歇下來的意思。末了,我只好把燈移開,不忍看牠吃到撐飽的樣子。我以為,優雅該是知所節制,適可而止,絕不是這般恍如夢遊者的無意識吞嚥。我的燈催眠了蠕蟲,大量的蠕蟲催眠了圓管星珊瑚,一向黝黑的海中,乍然有了光亮,蠱惑了生物,迷失該有的防衛與分際。只因為那等待已久的光亮。
 當海中世界熄了燈,我是唯一提燈者,變成不寐者所希冀的光明,似乎也擁有掌控生死的權柄。一向,我是在悠悠長夜渴求第一道曙光的人,我是否也曾誤判某束虛假的光亮,以為將指引我脫離黑暗而歡欣躍舞,最後,竟在某雙巨眼的照看之下,一步步跳進豔麗的陷阱而不知,在真正天明到來之前,便舞盡最後一滴生命汗水?
 憐惜蠕蟲而轉移燈光。該不會有人來注意我的盲目趨光吧,我只有在黑暗中耐心等待黑暗的全面撤退。自憐且自救。
 腳邊不知何時聚集一堆魔鬼海膽,迅速擺動張揚的棘刺,趨光而來的牠們因聚眾而變得更壯大的一團黑膽,不讓我有落腳之處,只能抓住礁石漂浮著。想起受過海膽刺傷的朋友描述,一連數日的紅腫熱辣抽痛,擔心毒素擴散,讓他悲觀以為需要截肢,否則便要命喪魔鬼毒門暗刺。
 為了擺脫牠們,也為了試驗,我抓穩礁石熄了燈,眼前驟地陷入純然的黑暗。原本在燈前舞動的蠕蟲及浮游生物頓時失去所依,我也是。
 不知經過多久,逐漸適應冷涼的黑暗,於是看見船燈穿透濃稠的闃黑,流洩而下,眼前出現礁石模糊的輪廓,一些幽光翕閃著,我揮舞著手,手套上也沾粘了一些光點,螢綠螢綠。彷彿藏匿暗處多時的海妖,此時現身,環繞在四周眨巴螢綠的眼睛。
 我聽著自己沉重的呼吸氣泡,聽著夜的聲音透過冷涼的海水一波波傳到耳際,其中,有昏寐者的夢境正在腦中重組、堆砌、崩解的聲音,有夜遊者正窸窸窣窣的荒忽潛行,有寂靜中不尋常的聲音,那就是寂靜本然的聲音嗎?
 身體似無重力地飄浮,就像以往夢境中一再出現的場景──身體漸漸飄離床榻,在夜空飛翔。
 重新開燈後,魔鬼兵團尚未完全散去,但已不再受燈光無聲的號召,銜枚疾走行軍而來。我加快潛行的速度,讓牠們來不及追趕紮軍。暗夜的遊蕩者不只我一個,當牠們擎著棘刺列隊圍攻的時候,只好閃躲,閃躲不過的話,一場再清醒也不過的夢魘便在現實中刺痛著。
 落荒逃出水面,夜未央,天上的星斗閃著晶亮的眼,照看我拎著一捲不同姿態的夢,滴淋著溼漉漉的頭髮,扭亮桌前的燈,反覆觀看,直至夜神也疲累,歸返。

──中華副刊 2010.08.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