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將要出院回家了。為佈置一個舒適的環境，計劃將父親原來睡的大床拆掉，換上單人電動床，鋪上三管交替的電氣墊，可在手控制下讓癱瘓的身體隨自己所想更換臥姿。父親知道這樣的安排感到很欣慰，嘆道，剩下不多的日子可好好享受一下了。另也囑咐，原來大床下堆積的東西用不到的就扔了，這是父親首次主動大方的肯捨棄物品。
　老家重新裝潢過，但陳設的舊物很多，在扔與留之間我審慎斟酌著。
　掀開藤席，在藤編織處殘留著不久前的糞便，濕抹布來回擦了無數回仍無法清除縫隙間的汙物，待做的事很多，暫且就將藤席折疊好置入袋子內，得閒時再處理了，枕頭、床墊疊落一起放到隔壁房間，於是，開始拆大床。
　童年往事穿梭在拆卸時的床板縫隙。記得幼時在外面闖禍後回家，一定心虛的躡手躡腳主動乖乖鑽進大床下，緊靠在最裡面的床腳處，遠遠看著母親盛怒彎著腰盯著床下的我，吆喝著叫我出來，不然就拆床抓人了，我瑟縮的貼著牆，塵埃蜘蛛網沾滿身也不敢動，此刻，多希望父親能出現，幫我說說好話。不一會，母親拿著掃把往床深處掏，再怎掏，與我仍有些微距離，這情形可安心了。等待下，久久沒動靜，許是不拆床了吧。趴在地上不知睡了多久，醒來，室內一片靜悄。於是，慢慢爬出床底，偷窺，看到母親睡了，桌上留了飯菜，匆匆吃畢。拿起書包乖乖的寫功課。當母親醒來，看到我認真的寫作業，怒火似已燃盡，也就沒再追究了。因此，床下成了日後我的安全避風港。
　當大塊床板一片片掀起，床底終可見天日了。而今的我無法再靈巧的鑽入床底，這方熟悉已然成往。曾經容我的一隅，不知何時起擺放了一袋袋的物品及紙箱，經年的塵埃厚到成球、成堆，一落落的散佈在這方天地。暗想，當年若母親真的拆了床，我一定被好好修理一頓，此刻，才發現拆床板的過程手續繁瑣不堪，可能因此母親改變策略而用掃把掏捅吧。
　大床拆完。於是，用抹布拭去箱袋上的塵埃，再一一打開檢視。從袋內取出的多是過往歲月的記錄，思緒被物品牽扯在時空中打著轉。袋內有父親一生軍旅的勳章獎狀，部份的紙張已幾近成灰，手一碰觸就散落四處。常聽父親提及戰場舊事，這一袋的榮耀是父親用生命換取來的，父親說若不想留就扔了吧！雖然勳章斑駁舊鏽了，獎狀破舊折損了，我又怎能將父親的榮耀丟棄，於是裝入新袋將封口條壓緊，暫置一角。
　一個黃色牛皮紙袋內放置了厚厚一疊文稿，順著袋口取出，有毛筆、鋼筆的書信。概略小讀一會，是父親寄給母親的信件。常聽母親提起，當年要不是父親的文書才情，不會輕易許諾這樁門戶懸殊的婚事，雖說是情書，但信中絲毫沒有情愛氛圍，想必那一筆好字也是折服母親的原因之一。曾從母親手中拿過來略覽，那時年幼自是不懂信中所言了。這些話，從小聽到大，這些信件，在兒女心中有著結緣定情般的重要，如今，重新呈現手中意義更顯深遠了。父親的筆跡數十年未變，剛毅中帶著些許圓熟，信中敘述對母親的關懷與想念，那份情懷於文字裏含蓄展現，一個 30歲的男子能寫出這樣優美的文筆，怎不擄獲少女的心呢！
　相片分成幾小袋合裝在一個大袋子裏。每小袋的相片都附有底片，一家人的照片在袋內歷經數十年了，泛黃的黑白照片中有著斑駁的白色圓點，但這影響不了再次拾回舊有歲月的吉光片羽。曾經，我們從艱苦的日子走來，家中沒有相機也沒什麼機會旅行，因此，父親辦公室的旅遊成了我們難得的踏青。童年的一趟野柳、石門水庫之旅，母親穿上唯一能登得了檯面的旗袍，顛走在山水間。卻也成了日後的全家旅遊記錄。
　大嫂用抹布擦拭黃色紙盒，我好奇打開看，紙盒內整齊疊放一落白紙，略微泛黃的紙上有小孩塗鴉的筆跡，每一筆的畫想留置著童心的夢念。想起，孩子們童年時每週六回外公家，不是玩玩具就是用彩色筆畫圖，離去後，父親將每張畫紙一一收妥置於紙盒內，這樣的收集成盒，堆積了孩子們成長的記錄，我感嘆父親對外孫女的用心，內心泛著隱隱的酸楚。
　大床下，堆疊了無數美好的歲月舊事，大床上的父親也在歲月中逐漸老邁。父親在癌細胞的侵蝕下，下肢癱瘓了，緊跟著大小便也失禁，這樣的痛苦，怎麼也不准我清理擦拭，執著的泡在大小便裏，濕了乾，乾了又濕的等待晚上大哥來處理，當醫師告訴我們未來這情形是無法改善的事實時，我哀求父親，讓我有機會幫忙。當掀開被子時，父親表情極為痛苦，沙啞顫抖的說，「雲兒，對不起。」
　我了解父親多麼不願將身驅赤裸裸的袒露在女兒面前，那份人性的尊嚴就這樣在無能力維護下攤開了。將父親搬移成側臥，父親緊抓著床架試圖維持固定的姿勢努力配合，我站在父親的背後解開紙尿褲，原本豐腴的臀部現已毫無光澤彈性，只剩一層鬆垮的皮包覆在骨盆上，骨突處在經日壓迫下也已隱隱泛黑了。我握著衛生紙擦拭肛門四周，稀軟的糞便如土石流般一波波的翻湧傾瀉出來，衛生紙蓋了這波，卻覆不住新一波的湧現，忙亂中，終於停止了排瀉，將紙尿褲對折捲起，繼而用濕紙巾擦拭。曾經，也這樣的為孩子清理糞便，那時孩子還是個嬰兒，一樣的用紙尿褲、濕紙巾，然而現在丟入垃圾桶內的不再是幫寶適而是包大人了。生命在成長，也在老逝中交替著。
　工作上照護過無數的病人，今日親自為父親護理，內心百感交織。父親抱歉的說，最近胃口好，吃得多，沒想到腸胃不聽話，想控制都控制不了。我了解父親的無奈，安慰的說，能吃是福，能解是好，這樣身體才健康。可服侍父親的日子不多了，父親對我的愛早已滿溢，我能做的也僅如此啊！
　大床拆了，原來的位置上空出一塊偌大空間，過往的回憶重新分裝到新的袋子裏，擱置到房間另一角落。而這空間放了新的電動床，師傅交待床下有馬達，不能擺放任何東西。窄窄的電動單人床下，已容不得任何人躲入，期待那咑咑的馬達聲將會成為父親對生命的一種依賴的動力。

──中華副刊 2010.08.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