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4-08 11:54:30阿盛
【文友新作】醫師之女女醫師 ─ 林育靖
我的家鄉盛產醫生,倒不是說醫生產量居全國之冠,但若用總人口數除一除,比例大概是台灣數一數二的吧。我的家族也盛產醫生,曾祖父便是受過正式訓練的西醫師,一生經營診所。父親這輩的堂兄弟,約有半數成為醫生;而我的堂哥堂姊,全部都是。套句母親對父親說的話:提起你們家的醫生,像拎一掛粽子。 醫生的交遊圈屬於較封閉的類型,同學是醫生,同事是醫生,朋友是醫生,敵人或許也是醫生,像我這樣連親戚多是醫生,幼年時要舉出三項職業,答案是:小兒科醫生,內科醫生,婦產科醫生。 儘管世界封閉,許多醫師仍耽溺在封閉的滿足感裡,希望將下一代也攬進醫師圈。克紹箕裘固然稱得上美事,然而醫師子女之所以又成為醫師,卻常常是恩威並施加上洗腦的結果。 從我小學在班上名列前茅起,就悄悄被設定將來職業。當開業醫的父親認為這份工作穩定、有成就感、受尊敬、衣食無虞,所學知識又可用以照顧一家老小,若孩子考得上醫學系,沒有不讀的道理。十多歲的我對習醫無甚好感,也不相信自己承受得住生死關鍵決策的壓力,挺得過夜復一夜無眠的值班,我夢想的未來是浸在文字堆裡生活,當老師教國文也好,窩在家裡寫文章也好,做翻譯編輯也好,總強過每天與細菌為伍。那時有個機會,我幾乎可以岔開醫學之路選擇外文系,但學校把持了我遁逃的後門,老師道:「你喜歡英文?那醫學系就是第二個外文系喔,有背不完的新單字。」我的天。 我還是半推半就走上醫學之路。反抗的細胞每隔一陣就在心底掀起一場暴動,我或大聲或小聲或無聲地抱怨學校課程多麼無趣,大體解剖學是用福馬林凍結的沉悶午後,而我胸腔內鼓噪著高分貝的心雜音。青春不該這樣度過。父母問,不然你要做什麼? 是的,除了當醫生,還能做什麼?一腳踩入醫學系,通常只會愈陷愈深。在我認識的醫學生裡,真正瀟灑出走的只有兩位,一位在醫學系四年級結束後毅然轉戰中文研究所,現在是小說家;另一名更苦撐七年畢業,再進軍歌唱藝術界,演活了好幾齣音樂劇的要角。巧合的是兩位才子的父親都是醫生。 繼承家業的壓力落在男孩身上多些,若是女兒,還有別的法子。醫界雜誌出售的廣告欄位,經常有徵婚啟事:「醫師之女,六十八年次,賢淑貌美,徵六十年次後、一七八公分以上正職男士,先友後婚。洽楊太太:○九三九……」雖未指名道姓要嫁醫師,但刊登在醫界雜誌的企圖明顯,○九三九的電話總不是想留給回收雜誌的羅漢腳。 有醫師之女想嫁醫師,有醫師想讓女兒嫁醫師,也有許多女醫師想嫁醫師。醫師之女嫁醫師,女孩在類似的環境繼續生活,可能較易適應,從母親身上習得的「醫師娘」角色,有用武之地;而翁婿間太多共同話題,不致冷場。女醫師嫁醫師,能互相支持,彼此體諒;萬一女孩想卸下白袍洗手作羹湯,至少有夫婿留步杏林,似乎較不可惜。有專為「醫師幫」作媒的熱心人士,網羅正值適婚年齡的醫師子女與男女醫師,進行連線配對。儘管醫學系男生常找文學院或音樂系的女孩聯誼,醫學院裡也有護理等女人當家的學系環伺,但月先映水近樓台,許多天生麗質、善於裝扮、或個性明亮的女醫學生,常在校園裡覓得良緣;進醫院工作有另一波機會,不同學校畢業的醫生洗牌,還可再認識一輪。因此淪落相親名單的女醫師想要敗部復活,便得靠些努力和機運,及最重要的謙卑心。在我近二十次相親經驗中,由對方口中探知女醫師的競爭對手除了醫師之女外,尚且包括空姐、律師、企業家之女、留美碩士……,女醫師書念多了,難免有些傲氣,相親時往往不自覺地噘起嘴打量對方,配上昨夜值班沒睡飽又未上妝的蠟黃臉孔,怎比得上一心想飛入醫師叢林、花枝招展有備而來笑盈盈的小鳳凰。 曾聽人說,護士會對男、女實習醫師有差別待遇,遇到男人值班時拼命獻殷勤、送消夜,遇到女人則冷淡甚或刁難,我與周遭朋友的經驗駁斥這類傳聞,醫護間相處如何與性別無關,主要依個性及緣分,相互尊重分工便能和睦。只是身為女醫生,我有些小小心得。女醫生有時要忘記自己是女生,例如院方將放置男病患導尿管的工作歸給醫生,就算覺得不合理也別抱怨。女醫生有時要記得自己是女生,縱使病房守則說明醫師對女病患做內診時必有護士隨行,當護士忙著發藥,我儘可以隻身前往,規定要防備的是病人指控男醫師性騷擾。 倒是不少男同學說女生受偏袒。外科上刀,如果拉鉤的是男實習醫師,連續開十二小時的刀也得站得挺挺的;若是女生,十一點半就放你去吃個便當再來,下午五點半,手術正如火如荼進行,只消輕啟朱唇道:「主任,我……」主任頭也不抬立刻說,下班下班,叫值班的來。本來只是想上個洗手間的女生當然欣喜接受。 也許受到這些「偏袒」的鼓舞,我慢慢發現,雖然我沒有超強體力,面對緊急狀況不夠果決冷靜,十根手指頭也嫌笨拙,這只代表我不能勝任外科與急診工作。當我選擇合適科別,女性特質諸如細膩、溫柔、耐心運用得當,往往與病人更加貼近。總會遇到女病人特別挑女醫師看診,說是比較親切,比較輕鬆,並且女人的事還是只有女人會懂。 我成為醫師後,有許多機會回到醫師女兒的角色。任職醫院內有不少父親的老同學與舊同事,他們熱情跟我打招呼,並且一傳十地喧嚷說某某人的女兒在哪一科,四方湧來的關照編織成保護網,滋味挺甜,但附帶壓力不小,我在醫院的表現不只代表自己,還包括我的父親。 如今我回到家鄉,父親依舊在曾祖父開設婦產科診所的舊街上經營事業。他感嘆這個時代當醫生,實在大不如前,收入少了,糾紛多了,自主思考少了,健保限制多了。母親細數住家那條街出了多少醫生,慶幸家中有我行醫。鄰居來找父親治病時見到我,對我說準備接棒囉。我只是笑一笑,醫師之女女醫師,我還要好好想想。 |
──中華副刊 2010.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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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就
2010-04-08 15:38:37
自然流暢
很好
育靖好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