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1-20 17:42:26阿盛

【首獎作品】止居與漂流-張軒哲

 

 

   當我被一長串尖銳的煞車聲驚醒時,火車停靠一座白色小站,進站的急促廣播聲響,宛如蘇聯時期播報戰況的女播音員慷慨激昂的聲調,凌晨三點,沒人上車、下車,火車停站十多分鐘還未啟動,風像個喪膽的路人,焦急叩著車窗。

 

  我揉揉惺忪睡眼,貼緊鬆動的窗玻璃,探看昏暗的月台,翻開地圖尋找站名,想釐清火車行至何處,此時一名警察走入車廂,要檢查我的護照跟簽證。我很緊張,火車在申根國家之間穿行自如,根本不用檢查簽證,我以為遇到想「楷油」

的警察,一陣慌亂溝通後,才知這班開往立陶宛的列車途經白俄羅斯,我沒白俄簽證不能隨車入境。佩槍的邊境警察面帶冷峻,扣留我的護照,命我在此下車,等待下一班北上的列車,再搭回拉脫維亞。

 

   我頓時六神無主,轉頭望向車內乘客,希望有人幫我,在愛沙尼亞首都塔林與我一起上車的白俄大學生建議我搭火車回拉脫維亞境內,轉巴士到立陶宛,他拍拍我的肩,直說沒事,祝我好運!

 

   無奈地扛起背包,跟隨警察下車,目送火車沿著覆著霜雪的白色鐵道前行,在幽暗的夜色裡化成黑點消失。月台上空無一人,我直打寒顫,分不清是夜寒天冷抑或害怕自己在此被拘留遭刁難,我被帶進車站裡的警察值班室,房裡傳來打呼鼾聲,值班警察倒了一杯熱茶給我,專心看著電視上演的肥皂劇,片刻前如冰雪的冷酷面容,頓時溶解,他允許我到車站外圍走走,但小小的候車室沒有暖氣,值班的老站員聽不懂英文,指著牆上那班6小時後的車次。我望著空無一人的冰冷候車室,頻打冷顫,我以長椅當床,裹著毛外套鑽入睡袋,卻難以入眠。

Frank還能隨行,我就心安了。

 

  起身走出站外,白色小巧的木造車站,一如台鐵海線古樸淡雅的小車站,路燈照著皚皚白雪,這座白俄西北方邊境小鎮,放眼望去全是大片樹林與白色褐色交錯的木屋,車站旁不見旅館跟店家,群樹環繞一座小湖,暗中更顯蒼涼美感。我拉緊圍巾踏雪前行,雪鞋發出沙沙聲響,不斷移動的影子與斜屋頂、電線桿稜線切割出碎裂光影,護照暫時離身,我彷彿是個偷渡客,聽見自己慌亂跫聲,卻對這段意外插曲暗自竊喜,自己的旅遊版圖又多了一國。

 

   但只到邊境小鎮一遊,就算遊歷一國嗎?我望著灰白道路,這條無盡延伸道路通往廣袤的東歐平原各城市,若有白俄跟烏克蘭簽證,就可沿路抵達明斯克或基輔。但台灣人要簽辦這2國簽證極為困難,我想去的羅馬尼亞、保加利亞與同樣從蘇聯解體獨立的高加索三小國,也許等到諸國加入申根,才能如願入境。

 

  這趟旅程,只憑芬蘭核發的申根簽證闖歐陸,當我從冰天雪地的斯堪地半島搭船橫越波羅的海,踏上東歐平原即能感覺溫度稍稍回升,寒風不再穿透手套凍僵指頭,我為省下旅費,捨棄內陸班機,傍晚從赫爾辛基搭船到塔林,轉夜火車到立陶宛,計畫在天亮時刻抵達立陶宛首都維爾紐斯,前往該國最美的湖畔小鎮特拉凱(Trakai)住上一週,卻誤闖這座荒天漠地邊界小鎮,我像個搭上跨國列車迷失方向的趕路人,穿過時間穿越邊界,努力從路圖中走錯的叉路導回正途,面對陌生俄文與地域,不停拍照並記錄行腳。

 

  邊界警察說,特拉凱的湖泊全是小湖,白俄境內有萬餘個湖泊,比芬蘭還多,他從網路找出該國最大的納拉奇湖照片,要我有機會定要到此一遊。

 

  在天剛亮時離開,我頻頻回望,看著車站與月台隱沒長長軌道間,火車穿過樺樹林,越過邊界,進入拉脫維亞,一抹遲緩冬陽爬上林梢,這是半個月初次見到陽光,白俄小鎮如幻境的旅程,隨繁囂喀隆聲響掉入時光皺褶裡,我來不及看清小鎮樣貌與風情,被疾馳的列車載著離開。

 

  我在白俄短短數小時,卻不捨離去,世界浩大,在國外旅行,每次離去,我都當成永別。

 

  當我再度驚醒時,一隻麻雀「咚」一聲猛力衝撞窗子,麻雀躺在結冰的湖面上,動也不動,一會兒翼尖拍擊冰面,掙扎幾下翻身站穩,振動著翅膀起飛,我欣見麻雀無事,又窩進被裡取暖。望著窗外冰湖,湖面上三兩綠頭鴨在冰面上搖擺走著,牠們的鴨蹼許是受不了刺骨冰冷,全都上岸窩進枯黃的燈心草叢裡,一如不耐隆冬低溫的我,時而尋覓室內的溫暖。

 






 

  冬季旅行歐陸,每日在寒氣滲入眼皮的低溫中冷醒,在北歐國與國、城與城之間不斷移動,在或硬或軟的床舖醒來,常惶惶無著,不知身在何方,城市的現代感相去不遠,但白晝苦短,期待能見到久違的陽光,否則照片背景陰暗灰濛,內心也鬱鬱。

 

  循著往常的旅遊慣性,在一連串艱辛移動後,找一處湖畔或濱海小鎮住上幾天,調養體力並梳理沿途記錄的影像與見聞。我在特拉凱暫住的湖畔木屋,是向一間冬季歇業的咖啡館承租,小鎮全屬特拉凱國家公園範圍,鎮上的教堂墓園與酒吧餐館全都面湖而踞,三天後,超商店員、郵局櫃員與博物館館員很快認得我,連小學生都熱情與我擊掌打招呼,他們好奇問我:「怎還沒離開?」不解我為何在此待上一週,觀光客幾乎都住維爾紐斯。

 

  特拉凱的時光,白日沿湖畔散步,遊逛博物館、湖中城堡或在湖邊枯坐,看著墓園人潮來去、新人歡喜拍婚紗,我喜歡踩踏冰面走向湖心,在冰層上跳躍,甚至趴在湖面上,感受沁涼寒氣。在薄暮中走上連結城堡的木橋,靜待天黑。

 

  我在此整理好北歐的旅遊日記,將合照一一寄給短暫相逢的人,在奧斯陸一同參觀艾克胡斯堡的母子、柏根民宿胖老闆伊恩、在哥特堡幫我帶路的大學生約翰、赫爾辛基紀念品店老闆娘雀西,當我按出send鍵,也等同再一次向他們告別。數日安靜看書思考,大啖馬鈴薯大餐,學老人冰上釣魚,享受旅途中靜好時光,讓旅途的晃動感漸次消弭,真切感受立陶宛拘謹民風,我暫時沉澱前段時日的感受,充滿探索世界的電能與體力後再上路。

 

  在通往立陶宛北方城市首萊的客運上,不斷想起領我自助旅行的Frank,他十年前從俄羅斯進入立陶宛,在通往首萊車上,被兩名年輕人搶走行李,辛苦揹扛的俄羅斯娃娃、琥珀全都消失,Frank從此不買紀念品、對任何人保持高度戒心,不輕易與人相交。

 

  Frank說:「旅人一旦離開,即是生離,也是死別。」

 

  當我從首萊往北到十字架山的十里路程,驚覺沿途景像轉換之快,光禿山丘礫岩備感荒涼,五萬座大小十字架沿稀薄草地蔓延,宛如巴西南部曠野景致,當我穿過彩色木屋童話般的小鎮、一片又一片的森林再面對荒漠般十字架山,旅途的迷離漂流感再度湧現,我又成了風塵僕僕的趕路者。

 

  我不斷想起Frank當年在波羅的海三國走過的路途,他說過立陶宛就屬十字架山與特拉凱最有看頭,至於拉脫維亞與愛沙尼亞景致,他只淡淡地說,那裡的海岸線是東歐最美的海岸,該去看看。

 

  在拉脫維亞首都里加,很快參觀完舊城區哥德、文藝復興與巴洛克建築,接著瀏覽新城區玻璃帷幕、時尚櫥窗與現代建築,我索性搭電車認識這座被喻為東歐小巴黎的現代城市,累了就在車上小憩,醒來時,自由廣場衛兵正在交接,一旁玩具店開幕,店員穿海盜裝發送氣球,我想起北海小英雄小威,決定到波羅的海濱海小鎮布爾杜里(Bulduri)暫住。

 

  天空黯淡,萬里無雲。我縮著身子在中央火車站月台等車,鐵道積雪未融,冷風颼颼,令人猛打哆嗦,喀隆聲響遠遠地傳來,體內童稚靈魂被喚醒,我像個搭火車遠足的小學生,內心興奮莫名,開心躍上老舊的黃藍車廂,讓火車載我去看波羅的海。

 

  火車駛上道加瓦河(Daugava)鐵橋,整座里加城盡收眼底,高聳的教堂尖塔與高樓大廈,穿越灰濛天際,有如黑白明信片的懷舊風景,城市光景被火車拋在視野之外,雪靜靜地、重重地落在杉木枝椏間。

 

  冬季星期天,小鎮一片靜默。步出車站,雪停了。我以為出了車站就能看見海,舉目望去皆是綿延的杉林與雪土,我憑著兒時走出新埔車站朝海岸走去的直覺,越過馬路,穿過白雪堆積的杉林小徑,雪鞋踩踏著泥雪與棧板,嘎吱作響,遠遠地,傳來細碎海潮與孩童嘻笑聲響,灰藍海天成一色,海水平靜如湖泊。

 

  我站在冰土交融的沙灘,望著一名老翁,迅速脫掉上衣,噗通入水,一會兒,又趕緊起身上岸,我拿著相機捕捉他勇敢入水的模樣,寒意從背脊一路涼到腳底,宛如沉浸在冰冷海水的人是我。

 

  沙灘上,一名蹓狗的中年男子,沿著沙灘漫步,狗兒緩步走在男子前方,頻頻回望主人,我想起安哲羅普洛斯的電影永遠的一天(Eternity and a Day),老詩人牽著老狗,漫無目的走在冬日荒涼蒼茫的天空下。冬季的波羅的海沙灘,空氣冰寒,冷風刺骨,人們在冰天雪地的任何舉動皆顯遲緩,踢球的少年、盪鞦韆的孩童,呈現緩慢優美的氛圍,如電影裡慢且蒼涼的節奏。

 

 

波羅的海沿岸鄉間廣植大片杉林,冬季百花枯萎,漫步濛濛細雨杉木交錯的小徑中,林中沓無聲息,偶爾林外傳來車行聲響,亮黃車燈打在溼滑的柏油路面,在雪地裡映射出二道長長光芒,杉林旁的木屋,一名男子在庭園鋸木材,沁涼空氣裡有木材淡淡香氣,男子好奇問我要到哪,好心提醒杉林綿延數里,小心別迷路。

 

  穿過杉林小徑,我又踅回沙灘,下午四點不到,天漸漸暗了,踢球的少年散去,沙灘頓時安靜下來,我坐在靜止的鞦韆上,Frank旅遊的回憶全湧上心頭,彷彿望見當年和我他坐在印度普希卡湖畔,為了該多住幾晚而爭吵,後來我們分道揚鑣,雖仍分享彼此旅遊心得,幫他帶回各國的鈔票與硬幣,卻再也不曾相偕出國旅行。

 

  我們雖喜歡有水有海有湖的地方,但他偏好不斷移動的旅行方式,我則愛在定點暫居,不變的是,我們常在旅行的路上,在公路奔馳、在海洋漂流,只為抵達更遠的遠方,飛抵童年世界地圖上的想像城邦,將虛線連成個人專屬的旅行版圖。

 

 

   在夢想路途上行走,我常分不清東南西北,搭錯車走錯路,有時還來不及將自己的影子帶走,又匆匆移往下一座城市,走過的城市與風景難以挽留,作為一個旅人,不免汲汲趕路,在定點居留可在自我放逐的旅途中,探尋向前的方向。

 

  我不知Frank當年看到波羅的海海岸線究竟是哪一段,但他在盛夏時節抵達,那是北國海岸最繽紛熱絡時刻,我很想告訴他,冬遊此地別有一番蕭索寂寥的美感。我一路追尋他的足跡北行到岸,沿途充滿期待,彷彿我們一同出遊,他手持地圖走在前方匆匆趕路,我在後方拍照,步履輕緩,他頻頻回望喊著:「快一點啦!」

 

  天暗了,沙灘空無一人,幽暗海域浪湧來又流走,流走又湧來,我思及去年夏日Frank出發到南美前夕,幾個好友聚餐,陪他去賣場購買相機記憶卡和乾糧,我們在捷運站道別,3日後,傳來他溺水身亡噩耗。

 

  那日午後,南美冬日低溫,Frank在厄瓜多爾的加拉巴哥群島海域下水浮潛,看著奇幻瑰麗的海域與魚類,失溫趴在海面上,動也不動,悄悄在海中隱入另一個世界,旅行版圖終止在七十一個國家,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他走過一段又一段漫長旅路究竟追尋什麼?他在離開世界剎那,究竟想著什麼?也許當時環繞他身旁的珍稀魚兒聽到他吐出的旅人絮語。

 

  在橫越波羅的海前一日,天色大明的夜晚,我在更北的愛沙尼亞鄰俄邊境城市那瓦(Narva)海岸恍惚看見我和Frank擱淺在岸上的昔日旅行倒影,那些同甘苦共患難的日子隨著沙灘上的浮漾細雪與泡沫逐漸消無。依稀看見,Frank揹著大背包的瘦小背影,在另一個寂靜世界裡不斷前行,他的身影越走越遠,跨越時間、空間,再也沒轉頭回望,只是不斷移動、移動,向前、再向前。

 

 

**第14屆桃園文藝奬首獎

 

將就 2009-11-20 21:05:11

可以多寫這類題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