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可以算準母親打電話給我的時刻，通常錯不了。

除了我日常不定時撥電話回老家，母親總是在我每年生日的前幾天，特地提醒我快過生日了。好像我會不記得自己的生日一樣。我總要故意問：生日啊，怎麼過呢？母親知道我平時三餐隨便打發，建議我上餐館慶祝。

似乎我一旦錯過了生日，也會錯過藉生日名義好好犒賞自己，所以她每年盡職地打電話告知我。近幾年，她的記憶大不如前，有時會當日才想起來，有時已經過後幾天才撥電話，語氣有點赧然：前幾天你生日哩，我忘了跟你說。

我會假裝忘記，故做恍然地說：唉呀，過了嗎？我本來打算好好吃一頓的。母親就會說：這樣啊，補吃一頓也可以。她這樣記掛著，好像錯過了這一天，我會不吃不喝直到隔年一樣。

但有時候，我也會失算，母親的電話來得突然。好端端在家，接到母親緊急的電話，只因為她看了電視，報導某位登山客跌落山谷，義警正在搜救中，或者某登山客和隊友失聯，逾時未下山……只要失蹤者身分不詳，她就著急，一定要聯絡上我，確認我不是報導中的人才放心。所以，雖然住處從未裝設電視，我一直知道最新的登山意外消息。

其實我已經十多年不登大山，母親總以為我還是二十來歲體力旺盛的小伙子，假日沉靜不下來，都要往山裡發洩似的。這確實是以前的我，如今，我藉由母親的告知，可以回味那段扛得動背包、走得動百岳的日子，那些日子已經離我遠去，而母親還緊緊抓著不放。

除了山難，這幾年母親最新關注的消息是潛水新聞。

因為我沒體力上山，於是改為下海，無重力的海中世界讓我不費力漂浮在礁石峭壁邊，俯瞰深不見底的藍，比起登山又是另一項刺激。後來想想，感受這種刺激最深刻的竟不是我，而是母親。因為我不告訴她何時出海潛水，免得她瞎操心，但這樣自以為體貼的隱瞞反而讓她時時提吊著心，一到夏天的潛水季節，我想，她的心情大概像陸地上燠熱的溫度，焦灼，一直居高不下。

這天，我剛從例行的游泳結束後回家已近八點，接到弟弟來電，要我打電話回家報平安。下午墾丁發生潛水客在外海失蹤事件，各家電視台跑馬燈不斷播放快報，在失蹤者名單未確認之前，母親瘋狂地打電話和手機找我，又聯絡了其他家人幫忙找，他怎麼勸說，母親還是守著電視和電話，連晚餐都沒吃。

我趕緊回撥電話。電話中，母親的聲音彷彿驚嚇過度之後的虛脫，無力，只淡淡告訴我這件事，附加一句，如果一定要潛水，危險的地方不要去。

我說，我知道。

我知道。

然後，才說完，不知怎地，喉嚨變得緊塞，眼睛遂迷濛了起來。●

【評審意見】

無路可退的母親

◎廖玉蕙

本文突顯可憐天下父母心，而身為母親者的婆婆媽媽、隨時為兒女擔驚受怕的心情尤其躍然紙上。只可惜天下的兒女總志在天下，銳意勇往直前，淨挑冒險犯難的活兒幹──上山下海的，任憑母親日日追蹤，成天忐忑。文中的母親驚嚇過後，虛脫、無力，卻只能淡淡叮嚀：「如果一定要潛水，危險的地方不要去。」一語道盡母子間的互動形勢，母親業已退無可退，卻還是苦苦掙扎。惜最後一段蛇足，刪去，將添留白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