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獎作品】蟹逅-張軒哲
孫德爾本斯(Sundarbans)三角洲探險第一日,小船順著潮汐緩慢前行,航向紅樹林中心秘境。風拂過枝葉,窸窣作響,深邃林處,時而傳來啁啾鳥啼,老鷹臨貼林梢盤旋,彈塗魚咚咚入水。我強忍蚊蟲叮咬的腫癢,讓木槳輕划水面,噤聲低語,屏息以待,生怕驚擾這塊世界上最大紅樹林濕地萬物的生長繁衍。
船頭的嚮導指著前方,一隻小鹿隱身氤氳水氣裡,低頭啃食溪畔草葉。當我拿起相機對著鹿身調好焦距,忽傳男孩說話聲響,受驚的小鹿轉身躲入林中,眾人同聲嘆息。
一艘篷船由前方枝枒橫生的小溪划出,年約十歲的男孩立於船頭撥開枝葉,他的父親坐在船尾划槳。兩船交會時,船伕與男孩父親以孟加拉語高聲交談。嚮導問我們要吃蟹否?男孩旋即斜捧一只淺盆,藍色網面泛著幾塊油光,七、八隻蟹驚魂未定,揮舞大螯順著盆緣繞行,努力向上探尋出路,甲殼螯足與光滑的金屬摩擦,哐噹哐噹響著。幾隻蟹逼近盆口,又被同伴向下拖住,幾次之後,牠們不再騷動,靜靜聚於盆底。男孩見我們無意購買,仍大方鬆開網口讓我拍照。
我終於明瞭,若盆子裡有兩隻以上螃蟹,即使網口鬆開,也不怕牠們逃出。
我惋惜錯失捕捉小鹿鏡頭的良機,更訝異有人在蚊蟲遍佈,溽夏多雨的濕地討生活。旅伴看著相機視窗,滿口螃蟹經,研判此為弧邊招潮蟹與愛爬樹的褶痕擬相手蟹。
這對父子住在孟加拉灣出海口小島,雨季之外的季節於紅樹林抓蟹,平日以船為家,每週返家一趟。他們很餓、很餓、很餓。嚮導連說三次「hungry」,我望著這對船上父子,低矮的船篷裡,僅有幾件衣褲,並無任何炊具食物。不禁聯想他們飢腸轆轆,頭眼昏花,甚至聽到肚皮咕嚕咕嚕叫。我翻遍背包找不到任何零食,臨別時遞給男孩一支自動鉛筆。男孩楞了一會,才伸出手,一臉木然,沒有說謝道別。旅伴認為,男孩沒上學也沒紙寫,給他筆根本無用。
小船逆著潮水划出樹林小溪,夕陽垂掛天邊,河岸蓊鬱綠林於粼粼河面映現出悠晃倒影,歸航的三兩船隻慵懶搖晃,船伕奮力表演以腳趾夾槳划船特技,我無心觀看,迅速按下快門,收妥相機,好奇詢問關於抓蟹父子的二三事。據悉,男孩是長子,他的父親本在城市當三輪車伕,家園毀於水患後,只好返鄉陪妻兒。三角洲近年水患頻仍,許多在城市打工的男子,會在雨季返家守護家園。
河面繚繞清真寺昏禮悠長經文,如歌行板,扣人心弦,卻也萬物俱寂。我抓騷著手腳腫起的小丘,望向浩淼大河的出海口,相隔六千公里的家人,今日準備一桌豐盛菜餚,幫往生十四年的父親作忌,供桌上還會擺一塊父親愛吃的紅豆羊羹,母親捻香對著父親解釋我為何缺席。出國前,妹妹抱怨:「你最逍遙了,愛去哪就去哪,都沒盡到家庭責任。」此話如可蘭經文餘韻繞耳,揮之不去。
第二日上午,嚮導執意以螃蟹作為晚餐主菜,我們搭著馬達駁船沿島繞行,停靠兩個村落,船一靠岸,總有數十村民群聚岸上盯著我們,船伕拿著桶子下船,卻又空桶而回,我告訴嚮導並不想吃蟹,嚮導仍大力吹捧紅樹林沼澤地的招潮蟹肉質甘甜鮮美,非嚐不可。我以兒時曾遭蟹螯夾傷為由婉拒,反引來大笑。岸上的人看見我高舉右手虎口夾住左手食指,面露痛苦表情,即便聽不懂英語,也被我逗得笑開懷。
下午再度換乘小船進入叢林上岸步行,我們不知孟加虎棲身何處,只能選擇一條主溪流進入叢林,再隨機划進分歧小溪探尋。只見印度蟒蛇慌張逃竄,不見虎蹤。當我們失望地划出小溪,回返途中又與抓蟹父子巧遇,男孩展現原始的抓蟹技法,以類似台灣海岸傳統漁法-「延繩釣」,先用漁網撈起浮於水面的保特瓶,拉起綁著石塊與鉤餌的母線。男孩哼著歌謠雙手熟練收拉著線。線將收盡時,總算有隻被線拌住的笨蟹浮出水面。
傍晚,男孩在岸邊哼歌整理漁具,他的父親在旁靜靜抽煙。日落後,男孩手提鐵桶,尾隨父親走進民宿廚房,又默默走回船上。我不曾見到男孩與父親交談,他們的互動,盡在不言中。
當天晚餐,一盤清蒸招潮蟹端上餐桌,旅伴將油燈挪近,翻看蟹腹,六隻全是母蟹。旅伴刀手並用,笨拙地切剝一隻蟹,他分了一塊蟹腹給我,我連殼帶肉吸吮,卻嚐不出任何滋味。望著盤中五隻蟹與桌上細碎的螯足蟹殼,抓蟹父子的面容,在微弱的油燈光暈中,隱然若現。
這片靠近孟加拉灣的島嶼濕地,沒水沒電,我們學居民以河水盥洗,日落而息,體驗簡樸自然的生活。離開城市後,遠離網絡通訊的束縛,入夜小島,卻無聊至極,我和旅伴計畫下一趟旅程、大談旅行經驗,表面雖不談台灣的紛擾瑣事,我們搧風打蚊,時而從各自蚊帳,傳來嘆息聲。
三角洲的悶熱夜晚,難以入眠,半夢半醒間,抓蟹父子的互動情景一再浮現,引我想起父親中風後,為維持家計,仍繼續經營電器行,當他跛著腳,教我安裝插座,我卻心不在焉,將電燈開關順序顛倒、插座外殼鎖不密合。他氣得大聲叨唸,讀到高中連螺絲都鎖不好,從小就該帶你外出工作,讓你吃點苦,我還是雇工比較快,你去唸書吧,萬一考不上大學,連做工都難!
長夜漫漫,在躺臥間,與父親的生活情景,隨著身軀翻轉從記憶底層鬆脫,父親握住我的手教我寫字描畫、教我開車踩油門、教我使用電錶鉗夾,父親通常只示範一次,再以手勢眼神引導,我笨拙的手腳、慌亂的心神,總難令他滿意。不解父親為何不多說一點竅門,他愈斥責,我更畏縮,我們談話次數隨著年歲增長遞減,最終簡化成「我回來了、再見、吃飯了」等日常問候語句。
我努力回想,當我十歲時,我和父親的相處,是否如抓蟹父子一般沉默而疏離,我是否曾拿大地地理雜誌問父親孟加拉在哪?直到睡去,依舊拼不出碎裂的記憶。
隔日一早,我們搭著馬達駁船離開小島,抓蟹父子的篷船停泊村口岸邊,男孩父親專注縫補漁網,男孩蹲於船緣漱洗,他聽見嗒噠聲響,抬頭一望,又低頭刷牙。船繞過岬角,我爬上船頂,小島與男孩已消失在視線之外,一如眼前的浪濤浮雲,很快成為旅途的浮光掠影。
我回到首都達卡等待班機返台,不逛景點的早晨,我會在清真寺擴音器晨禮經文嘎然休止後,早起走上一段路,到國立清真寺對面的飯店吃早餐,在這座世界人口密度最高的城市,享受難得的悠閒安寧。當穿長服戴圓帽的穆斯林漸漸湧進清真寺,三輪車與公車陸續上路,終至人車湧現,將整條道路塞成停車場。
在達卡第二日,我已習慣這座擁擠城市白日緩慢慵懶的生活步調。我坐著三輪車,悠閒遊逛大學城、印度街、新舊城區、河岸貧民窟,塞在車陣中靜觀孟加拉人亂中有序的生活,體會這座城市天壤殊異的樣貌。
而我,只能靜靜拍照記錄。
我仰望落日浮雲,此時三角洲的斜陽天空下,抓蟹男孩應當提著鐵桶,隨父親挨家挨戶推銷螃蟹,他們沿著岸邊小路,一前一後走著,靜靜踩踏黃昏的身影,日復一日,在沼澤濕地抓蟹生活。
我思及高三上學期,父親生命最終的半年,每週日傍晚,陪父親沿著人車稀少的環鎮道路漫步復建,我走在父親右後側,保持半步距離,父親抬著右腳,奮力往前踢踏,半小時的散步時光,我們多數無言,父親只問有把握考取否,選讀機電或資訊工程系出路最廣,我只是淡淡點頭。我望著被黑色功夫鞋包覆的蹣跚步履,一度以為,若沒考上大學,會守著電器行,困在小鎮,直到終老,抑或父親病逝,我得輟學養家。
但我從高一離家,南北求學、服役、工作十餘年,儘管母親說,家裡好歹也要有個男人守著,每次踏出家門,卻感到愧疚,父親的位置空缺多年,我以為每月給母親高額家用,就能換取在外獨居的自由。父親訂閱多年地理雜誌,卻從未出國,我接收他的雜誌,在書中想望世界,成了家中飛得最遠、遊歷最廣的人。幾次瞞著母親出國旅行,在機場保險櫃台前,猶豫再三,母親往往收到旅遊保單,才知我身處一個她從未聽過的國度。
我徒步回旅館,穿過販售米糧香料的菜市場,人行道被攤販佔據,雞販魚販當場殺雞宰魚,我想起台灣早期的菜市場,猛按快門。海產店的小販,不斷指著水族箱裡的螃蟹,據稱全是布里甘加河(Buriganga)毛蟹,毛蟹受困於水族箱裡,低矮的玻璃牆讓牠們難以攀爬跨越,每當饕客上門,塑膠網子伸向箱底,蟹群往角落聚攏,正好被一網撈起。我對著水族箱裡靜止的毛蟹拍照,打了閃光燈讓牠們集中到角落,受驚的蟹群,動了動螯足,彼此緊挨。從長鏡頭望向蟹群,我仿若對著男孩按下快門,而我自己,好像也夾在其中。
在閃光卡嚓的快門聲中,我恍然了悟,那段與父親若即若離的日常生活,是一段美好幸福時光,寡言的父親生養我、培育我,始終默默關愛我,即使病後,拖著半條命力撐家計,也不忍要我善盡長子之責。即使經濟窘迫,也不忍停訂地理雜誌,如今,我才有機會體驗世界最擁擠的生活。
南方三角洲天空下,希冀抓蟹父子能遠離水患與貧窮,在沼澤地安穩抓蟹,白天、黑夜,歲歲年年。
**第10屆台中縣文學奬散文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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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真摰.很好
記得軒哲的一篇〝爺的鎖〞,讀的心都酸了
這篇〝邂逅〞依然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