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1-06 09:08:56阿盛

【首獎作品】如此而已-鄭麗卿

 

你總是對人說,你也不知道我在做什麼。但你卻從來沒有正面問過我。

 

我想,你是不會知道我老早以前就在計畫著這件事,也可以說是一椿陰謀吧,若是事先說出來,可能就永遠不會去做了。

 

那日,我坐上公車穿過雜亂的市區,轉一個大彎就進入屬於山的道路,寂寂新烏路,山路兩旁盡是深深淺淺的綠樹。暮春時,車窗外還可以見到遠處一樹一樹的白,那是油桐花。我獨自去郊區的半山坡看房子,沒多想就租了下來,再坐公車回市區。就像去銀行或郵局辦了一件事情一樣,只是做了一件事。之後,開始計畫著該帶些什麼東西去佈置起來,該添購一些什麼用品。

 

然後,我像一隻工蟻一樣,每天扛著幾本書,一兩件電器用品氣喘喘汗漓漓走一大段斜坡路去我的房間。我清楚聽到鞋底重重地磨擦過柏油路面,半空中有飛機溜冰似地滑過的聲音,偶爾有幾聲狗吠和不知名動物的鳴叫。太陽照耀著,初夏的天空顯得遼曠,草尖上冒著煙氣,沿途有植物腐朽的氣息,動物糞便的味道,還浮動著輕微的檳榔花的氣味,這些讓我彷如置身在我所來自的農村,而昔時農家婦女以扁擔負重,行走阡陌之間的身姿彷彿在前,我的腳步豈可踉蹌,因為我正走在不曾走過,曾經畏懼且以為不可能走的路上。

 

我下定決心不和你商量,硬是去尋找屬於自己的空間,一個可以工作、可以閱讀、可以伸展手腳、可以發呆的地方。你似乎不能理解我堅持獨處之必要,安靜之必要,藉以鬆動麻亂生活的僵硬。你總是說你不懂得我在追求些什麼,這使我更加堅定。我想你我之間一定掉落了什麼環節了。

 

油桐花紛紛掉落在山坡路邊,有時一部車經過,朶朶花蕊隨著車子的熱氣與風輾轉往前滾去,還有更多的花朶被路過的車輪壓扁,緊緊黏貼在柏油路面上,片片汚漬似的不堪。你看,生活中多少事,不也像這路面上被壓扁的油桐花一般狼藉。油桐花事了,黃色細小的相思花顫危危,我抬頭看,細緻的樹葉亂針繡著天空,孤單感有時也像紛亂的針葉自半空中無聲飄落下來。待到相思花落盡,幾番朝夕,蟬便開始狂暴鳴叫,叫得整座山都燥熱騒動起來。

 

一日,在路上遇見一條蛇,牠的身子弓成三兩個彎曲,倨傲地抬頭吐信示威,安靜盤踞路面像在等待著什麼。雙方對峙一陣,我有些懼怕繞過牠急急離去,卻無法暗示牠隨時有被路過車子輾斃的危險。

 

這裡是一處平常的民宅,沒有苔痕沒有故事。二樓租給一家工程公司,平時有三四人在辦公活動。我喜歡把房門關上,讓這個小空間完全只屬於我一個人,彷彿置身在一個堡壘中,有緊密感與安全感。在這裡沒有家庭中刺探的眼神,雜碎叨念的人語,也沒有辦公室中淡漠無聲的身影。我也喜歡偶爾打開房門,讓空氣流通,讓風吹過,讓路過願意打招呼的人的善意有一個入口。結果誤闖而來的是蜻蜓與黃蜂,和驅之不盡的蚊蚋。我不理蜻蜓和黃蜂,牠們自在屋裡飛來飛去,有時找到出口便飛走了,有時撞在玻璃上的聲音太吵人,我便不客氣捏起翅膀把牠們送走。至於蚊子,看得見的,抓起紙扇啪一聲打下去,絕不寬貸。另有一種小黑蚊,丁點大,像螞蟻嗜甜一般試探我的手腳,一不留神就被咬出一大塊浮腫,奇癢又痛,而且常常一連幾處,我日日與之奮戰,仍然腫包累累,搔不完的癢,癢到在我腦海裡悠遊的精靈惱怒了揚長而去。這種隱藏的黑蚊,就像水泥叢林裡那些聽不見的惡言與看不到的惡行潛伏在暗地裡攻擊人一樣,或許,我的言行也曾經在無意中如小黑蚊一般叮咬過你和他人也未可知。

 

但是,在這山坡上很安靜,空空的房間裡,我極少量的說話聲音會在房裡四處旋盪,像是找不到落腳處,使得這種安靜幾乎帶有某種焦慮。微微的風吹過相思樹,吹過檳榔樹,再吹過龍眼樹,吹過木瓜樹然後穿過窗子吹到我身上,這風沾帶著泥香與溼氣,飄動的窗紗帶著風的問訊:一個人在這裡好嗎?我很好,謝謝。

 

窗外競生的蓮霧從樹上掉落地面啵的一聲,蟲吟細細,使冷靜的空氣震動起來,這裡的安靜因而有了層次。因風掃過,水泥地上乾燥的落葉擦磨著天地的孤寂,牽引了一種深遠的情緒。水池裡蛙鳴聽起來像充滿哀傷而神秘的獨白越野而來,青蛙想必也是寂寞的吧。偶爾也有幾隻烏鴉嘎嘎叫幾聲,然而最為聒噪不安的竟是我自己的內心。帶著不安寧的內心,我眺望四周浮著微妙山嵐的青山層層淡出,卻是滿目濃濃淡淡的心事。我畢竟是個傖俗之輩,思緒千千絲,牽扯著世間萬般種種。多麼愚騃啊,雖然人來到山中,心中竟仍然滿載著塵囂中的人與事,縱容他們繼續干擾我,忽焉在此,忽焉在彼,顛倒夢想不知所止。那刺探的眼神,雜碎的人語,以及淡漠無聲的身影不在我的視線、聽覺之內,果然就消失了嗎?又彷彿存在的,人間煙火延燒至山中,熊熊火光存在我的幻覺中。人情糾葛著世故,往往化為一種蟻類囓咬般的疼痛,在心裡發作。

 

有時下了公車,在候車處小立,回頭看看市區,總是先看到那幾棟叫價高到令人咋舌的新建大樓,懸浮在煙塵濁氣之上。從這個角度俯看,我無限貪戀的地方和賴以生存的一切,在陰霾的天空下顯得如此飄渺而滑稽,竟是一幅末日般的廢墟感與荒謬。在煙塵當中荒謬的金錢遊戲真槍實彈正在操演,瘋狂進行著,我警戒而抗拒著那種致命的誘惑與空洞。天氣晴朗時從此處尚可望見靜臥遠處的淡水觀音山,此時市聲已遠,蟬鳴未起,此刻眼下靜謐的綠意間湧動著啟示,所謂的人世間,似乎與繁華或幸福或成敗無關,只是恆常的徒然與寂寥罷了。

 

除了偶爾感到的落寞,在自己的空間裡,我沒有不快樂的心思。你上班,小孩上學,我吃得飽,睡眠充足,因著種種緣由來到這裡,藉著一窗天光工作、讀書寫字,於是有了生之愉悅。這時候我常常想到你,想到你正在辦公室裡努力工作,而我安靜坐在窗邊,就像慢慢開啟一份禮物,享受這素樸的幸福還有一些些的歉意。這裡有電腦,有手機,我沒有離開人群太遠。此時此刻,正是我要的理想狀態。有時鎮日不發一語,手機也不曾響起,這倒也合乎我的本性,可以安然處之。靜默中,閱讀,思索著兩三個句子,某種觀念,有時候也有一些話想和人談談。但要向誰說去好呢,想想這個人,想想那個人,卻想不出一個適當的人來商量。原來我所生活過的人生竟是這樣貧乏,貧乏到沒有一個不管何時何地,即便無事,也可以拿起電話打給他的人啊。

 

夏日,屋外陽光烈烈,屋裡只有一台迷你電風扇吹著。盛夏熱到最高點,是停止了一切念想與思考,是密不透風的熱,熱,熱。你在冷氣房裡或許無法想像我所感覺到的空氣中濃稠的熱,汗流蛇行而下,就如同炙人的家庭戲劇中的鬱熱,你又如何能體會在我其中的煎熬,你無法想像的。你無法想像的,並不表示就不存在,或者說你根本不願意去想像和面對。

 

暴熱的午後,忽然天色一陰,像是老天賜予的禮物,劈啪啪啪就來了一陣雷陣雨。那麼急,那麼響,雨下在樹上,屋頂上,水泥地上,彷彿全世界的雨都下在這裡了,而這個房間也是老天送給我用來躲避風雨的禮物。幾聲霹靂之後,雨勢也就逐漸小了,終至無聲。又忽然,蟬鳴如雷歡動。

 

庭院是一片綠色野草帝國,雨後野草更見攻城略地,在無人理會的角落佔地為王。勃勃生機,沒有道理地生長,活著,純粹地綠。有時草叢中也開出黃的,白的,紫的小花,無名的不息的生,白、黃粉蝶上下飛舞,如此美麗,美得如一行詩句,然後寂然地謝去。這之間隱然有一種神秘不可言宣、不可冒犯的力量在運行。籠罩在這一股奧袐力量之中,飛鳥爬蟲游魚走獸都不工作,而你我卻要做得像被豢養的牛馬,做到口乾舌燥頭昏眼花,這是什麼道理呢。

 

我也不盡然什麼事都可放下,沒有坐看太陽光影從腳邊慢慢移動的餘裕。往往一連幾日賣力伏案作工,藍天綠樹都顧不上多看一眼,多年來在辦公室裡養成的習性,至今仍習慣將身心禁錮在電腦之前。工作暫告一段落,我決定給自己一顆糖,森永牛奶糖。嘴裡甜蜜的滋味,心上卸下了壓力,我在走廊上來回走動,忽然就笑了起來。彷彿回復到曾經的純淨無爭的年代,彷彿一切都溶於糖的甜蜜與美好,一顆糖提醒著一種單純生活的歡愉與勞動之後的滿足。

 

我滿足,這樣簡單生活。並讓我想想生命的希望與幻滅,生活,還有工作的意義,儘管沒有解答。我曾經問你:你曾經仔細注視過你自己嗎?那個除了是人子人夫和人父的你之外,另外的自己,你自己?話一出口,兩人皆無語。我們共同經過了各種困難創傷,也曾有過美好的日子,當我決意要有一個自己的空間的時候,情況就有些不同了。這或許是個隱喻,或許是個象徵,我有所追求有所反抗,有所為也有所不為。我選擇,或者耽溺。

 

沒有特別的什麼,這只是一種嘗試,我試探著生活的另一種可能,記寫生活中微小的事情,如此而已。在這裡度過平淡而安靜的一個白日之後,如常沿路買麵包,買點青菜。然後回家。做晚餐,等待你回家來。真的,如此而已。

 

 

 ~~第五屆台北縣文學獎散文組首獎

秀玲 2009-11-15 18:11:46

隱形的翅膀化為真誠文字
令人心喜

笠月 2009-11-10 21:21:18

任性中卻有一種明白. 麗卿 好棒!

十二 2009-11-08 10:34:39

文章的心思,我實在很懂。尤其是第十二段。
真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