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獎作品】作品 ─ 薛好薰
如果是數位相機,就可以顯現出每一張影像定格的確切時間,但,這是幻燈片,那一張張框在膠卷的時序遂無法分辨是否錯置。她在黑暗中,喪失了時間感,不管是現在或影片中的過去,都癱融成一片,無力。投射在白壁上的影像分給她一些光,一些反照的顏色施捨給蒼白的臉,除此之外,只有一屋子冷絕的黑暗。
這幾卷幻燈片擱置了好久,直到一切塵埃落定,所有勸慰的人都覺得盡了責任,說了該說的話、給了該給的支持之後而離開,終於還給她想要的寧靜,她才有機會好好面對,逐張逐張按壓幻燈機轉盤審視作品。不同往常的只為它們做照片說明,現在,她想循著圖像再一次尋探他在海中所見所感。如果這些生物的出現都是上帝有意的安排,不是隨機的拍攝,究竟隱藏什麼密碼在其中,她需要譯解。
她先看到照片中寶石紅的海星斷肢,才看到上頭約五公分大小的油彩蠟膜蝦,正抱著比牠們大的海星斷肢大嚼,仔細瞧,還可以看到只剩四肢腕足的海星在畫面角落,彷彿被拘囚著、豢養著。一隻海星便建構了油彩蠟膜蝦的完整食堂,只要慢慢嚼啖,不厭煩口味單一,油彩蠟膜蝦不怕斷糧。
四隻腕足算不算殘缺?她想,對有再生能力的海星而言,單一腕足也能再生出失去的四肢,人類如果擁有這樣能力,所有的焦紅的傷口,所有如蟹足腫大的瘡疤都能恢復平整,屆時,即使擁有哀悼的心情也沒有可以對之哀悼的創傷。只是,心死的人該很無奈吧,即使企圖自殘,肉體也無法死去,反倒是所有的痛苦如再生的細胞,不斷複製、復活,斷二而為四,斷四而為八……細瑣而且繁多,成為布列在海中的星子,熠閃著寒光。還是造物主公平,只賜予海星之類無脊椎動物這種再生能力,對有自我毀滅傾向、有同種互相攻擊(折磨)行為的人類來說,擁有這種能力不會是天賜的稟賦,反而變成一種天譴。
用海星來隱喻,全景、局部、特寫……想告訴她什麼嗎?希望她活得像無脊椎動物,純粹憑仗著本能,而不是依靠著思考、靠感情、靠回憶來度過剩下的日子?或者,希望不管他傷她多重,只要她還有殘缺的軀殼和心靈,一息尚存,假以時日,就能再生出另一個鮮活完整的她?
接下來的幾張幻燈片主題是一大一小的海蛾,有著扁長的嘴,如鴨子般左右搖擺地在沙地上爬行,雖然張著鰭翼卻無法飛翔,只能保持平衡。身上布滿土褐斑點,是絕佳的保護色,如果不移動簡直無法察覺牠們的存在。二隻海蛾在散落著幾塊礁石的沙地上各自爬行,背後隱隱約約幾線行跡紋理,交會又分離。
她瞇眼注視,竟像舊時在日本銀閣寺庭園所看到的枯山水,當時年輕,不懂日本的枯山水,曾經望文生義,質疑繁麗的生命背後果真本相只是一片枯寂?後來才知道,枯山水上的沙地爬梳出來的紋理代表流水潺潺,礁石象徵蓬萊仙島,僧人對著靜態的山水參悟變動不居的世界。而她對照眼前的幻燈片,嘗試去參悟什麼,卻了無慧根,海中如今再也沒有可以讓她嚮往、頓悟的極樂世界了,只有生存艱困的悲慘世界,即使擁有海蛾的保護色,只想在荒瘠的現實中緩緩匍匐,也保護不了被命運之神鯨吞蠶食的生命。
按轉作品,一向在身邊解說拍攝過程的他,如今缺席,只剩她面對一堵白牆所虛構的海洋。千萬思緒,都化為一個個斷裂的字,像一群模糊散漫的魚苗集結成球,但她一逼近,魚苗從她伸手之處保持等距地退卻,她抽手,魚苗又團團如初,腦中沒有邏輯的語串成形。
她多次和他下水,了解他在海中的癡迷狂熱,他的腦中像鍵入相關的字串,眼光只會自動搜尋海中的生物,有時可以完全忽略她的存在,彷彿她是透明的水母隱身在藍色海水中。但她知道他其實在乎的,在每一次按下快門後,便左右顧盼確認她的位置,對她眨一眨眼,她懂得那眼神。為了不打攪他拍攝,她也甘心變成水母,漂浮在他上下四周,呼吸細細淺淺,撐開了保護傘,垂下輕柔的觸手,籠罩著他,幫他趕去身邊躲藏的獅子魚、玫瑰毒鮋、魔鬼海膽……最後,再點叩他的肩膀,提醒氣瓶的殘壓所剩不多,該回頭了。
體內含百分之九十八水分的水母只要一離開海洋,便迅速乾癟,死亡,但,如果可以,如果需要,她甚至願意讓觸手充滿毒刺絲,不僅在海中護衛他,也在陸地為他撐起一把隱形的傘花。
曾經在海中,她綁繫的髮束鬆開,長髮隨著她的泳動悠悠飄散;他後來上岸時說,當他一轉身,剎那間以為她是一隻隨波流招展的海百合。她想,我若是海百合,你可是我能依靠的海扇?只要緊緊攀附著你,我就能伸展出去,朝又急又強的海流所來的方向,抓住我的幸福?
這個疑問一直沒有機會說出口,如今她卻得到不想知道的答案:先被時間海流沖走的,是他。
如果他安於陸地攝影,也許不會有今日。果真如此,她也不會有今日。命運一轉折,咫尺天涯。
雖然同在旅遊雜誌社,他總是在外奔跑,即使回雜誌社開會交稿也多半靜默,靜默到共事了幾年,他在她腦中只是一個抽象的名字符號。直到他開始海中攝影,她雖然對海中生物異常陌生,卻彷彿可以直覺照片中流動的意識和情感,於是自告奮勇撰文介紹,在一來一往的討論中漸漸熟稔起來,最後決定在茫茫人海中相依,共游。這個在喧囂世俗中異常沉默的男人,如果他是一隻未命名的魚,從此以後,她就是魚身上的細密鰭鱗所鋪排出的紋理與色彩,別人因為她而能辨識他存在的面貌。
為了更深入他的世界,她也勉強克服恐懼開始潛水,雖然在此之前已對他所拍攝的影像感到驚豔,但是進入無重力的海中世界後,她更真切領略這個內太空何以令人心迷神醉。只是越了解,先前所有想像中的危險,卻一一變成真實的切片置放在高倍顯微鏡之下,纖毛畢現,體液奔流。尤其在她懷有身孕無法陪他下水後,愈發忐忑心慌。
她早就洞悉他費心編織的說法,只是不戳破,拐彎抹角的暗示她其實知情,他的朋友並不能替他遮掩什麼。她並不反對他這個小小樂趣,但是,為何他總要單獨前往?一個人受到外物魅惑而眼光發直時,需要有人在旁拉拔,以免陷溺過深,甚至賠上所有一切。這樣的寬容與體貼還不夠嗎?為何他還是選擇躲躲藏藏的赴會?
隱瞞原是一種體貼,築一道壁壘讓她和事實隔絕,也和恐懼隔絕,但是到了隱瞞不住時,壁壘崩塌變成突來的土石轟然滾落,兜頭將她掩埋。
她知道,陸地太擁擠狹窄,只有空闊的海洋容納得了他的孤寂。
那麼她的悲傷呢?海如此大,卻如此險惡,掀起海嘯吞噬她的一切,已然裝盛不下她的悽愴。
他曾說,潛水日久,發現海洋其實並不如想像中的靜謐,每次下潛,大海始終在耳邊,以一種特殊音頻,喋喋不休,比他呼吐的氣泡還雜遝,還真切。又問她是否聽見。
什麼聲音呢?是不是像藏身在她體內,正孕育生命的這一座汪洋?她常常癡心地撫觸,喃喃說些私密的話,感受一個胚胎在裡頭翻滾,泅泳,探索,成形。感受生命與希望。而小小生命也側耳聆聽來自母體深沉溫柔的呼喚。這一切,他只能從超音波照片一窺模糊的身影,阻隔在母與子的親密連結之外,就像她只能看到顯像的幻燈片,聽不見海對他的殷切絮叨。他對海洋簡直充滿回歸的孺慕,但海洋顯然沒有以母者的心情在看護著他,只是冷然的瞅著,是福是禍,是悲是喜,由他自己去承擔。
她知道他不是貪多務得的人,在海底數位攝影當道的時候,依然堅持使用傳統相機,按下快門的那一刻,構圖、光線、遠近、主題已成形,像命運的吉凶悔吝已成定局,不可修改,即使失敗了也不能刪除重來。這是他的原則。
在轉盤結束前拍攝的是章魚,章魚的體色像閃爍的霓虹燈一向令他著迷,多變的體色據說是用來迷惑獵物、激怒獵物,也是用來保護自己。牠們的生命雖然短暫,卻發展出複雜的腦部結構,成為海中狡黠殺手,違背生物演化的經濟原則,讓研究者不解為何僅僅為了維持一個短暫生命,需要發展出比一般水族還高出許多的智商。這同時也是他的疑惑。
後來,疑惑變成魅惑,他總覺得可以從中得到一些什麼啟發。因此,他總是遺憾沒有一張滿意的作品,所以,接連幾張,對焦或清晰或模糊,或只有局部入鏡,章魚噴射迅速的泳動,身上色素細胞隨經過的地形地物變換不同的顏色,努力逃脫他的鏡頭。
他追逐他的獵物,而,她不知道他在專注拍攝這幾張照片的同時,已經被死神窺伺了多久?此時看來,章魚應是死神放置的釣餌,將他誘引至一般的潛水路徑之外,那裡張羅著一張漁人丟棄已久的漁網……
最後一張,幻燈片中的他拿下面鏡,拿下呼吸的調節器,強睜的眼凸瞪著,嘴角有一彎蒼涼的弧線。海水中是否有他被稀釋的淚?他模糊的眼瞳是否看到她和未出世孩子的身影,快轉著此生的種種?
當他下水的隔日被搜救人員發現時,據說,像一隻黏附在蜘蛛網上的蝴蝶,隨海流緩緩漂動的身子彷彿在做最後的掙扎,她知道的,是死神那雙看不見的手在翻檢緊纏在漁網上的獵物。
身為攝影者的他幾乎不曾入鏡過,最後留下這張自拍,她不得不婆娑淚眼去面對,他的臉在壁上浮盪、模糊。她彷彿看到一片漫漶的白壁上,重現他拍下最後這張作品的過程──
他把鏡頭翻轉,對準一張被恐懼、絕望、遺憾網獲的臉,歉然一瞥,喀!嚓!將自己的生命就此停格在幽暗冰寒的海底……
─第8屆宗教文學獎小說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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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星
也別急。把舊作拿出來修修改改到目前自己所能作的最完善,作出書的準備。
同時想想看那些使用過的素材有沒有什麼樣新的表現方法新的詮釋方法。好像一種豆腐素材,就可以作出一桌菜。
或是開發新的題材也很好。重點還在續航力。
小島的建議很受用
我也不想被定位只寫某一類的題材
持續寫下去就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