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著課，教務處來人把一個學生找了出去，低語幾句之後，學生進來請假，阿嬤病危，要請假回家，順便要借一千元搭計程車，要趕時間。學生臉部的線條不自主的牽動著，抽搐，兩眼失焦，不知該望向何處。我在皮包裡抽出一千元給他，囑他路上小心。學生很快地消失在樓梯轉角。

　每每碰到這種狀況，我就口拙辭窮，該講甚麼呢？我替你難過，你要節哀順變？他到天國享福了，你不要太難過？還是洋派一點的說 I’ m so sorry，想哭就好好哭一場吧？

　學生走遠了，我還在想這個問題，他臉部的抽搐也不斷在我腦中翻轉。一般學生在課堂上接獲即將面臨失去親人或親人已經大去的惡耗時，他們到底有何反應呢？有些女同學在收拾書包的同時，淚已成行，男生則大都表情僵滯，很少高中男生在教室哭泣；當然也不宜表現無所謂，他們可是熱血青年不是冷血動物；學生接獲消息時大都不會考慮到人家在看他的反應，事情過去很久以後他們才說：當時腦中一片空白。以致他們兩眼失焦，臉部抽搐都不自知。碰到這種情形，我不能像有些菜鳥新聞記者訪問傷心的家屬時問道：你現在的心情如何？我大都只能拍拍他的肩膀，叫他路上小心。我，我辭窮啊。

　有一位女學生的母親罹癌多年，住安寧病房也已數月，請了幾次假都因母親病危，第二天又笑盈盈回來上課，說已脫離險境。女學生的父親是廣播電台的總台長，寫 email來替學生請假：「這幾天是關鍵，怕就要有大事發生了，請准許她隨時回家」那兩三天，我特准學生把手機開著帶在身邊。她不需別人傳話，她自己接收了訊息，然後默默收拾書包，空洞的雙瞳鑲在木然的臉上，僵直地走出教室，沒有淚。報喪的電話，終究還是來了。我仍舊只是拍拍她的肩膀。事後聽同學轉述，她哀痛到無法開口言說，沉默與木然只是她的包裝，雖已演練多次，心裡早已做好準備，真正面臨時仍無法淡然。

　曾在辦公室見到一位國中部男生，背著書包等老師開車送他回家，短短的幾分鐘，他不斷地來回走動，還頻頻問道：「我媽媽怎麼了？為什麼要我現在回家？我要上課啊！你們要我立刻回家一定是有事，那到底怎麼回事？我媽媽是生病沒錯，那我爸爸呢？他怎麼不跟我講話？……」幾乎都要哭出來了，只見行政人員不是低頭辦公就是眼神閃爍，面面相覷，主任只好寬聲安慰：「你爸爸現在正在忙，無法分身來接你，等一下老師載你回家，你爸爸再跟你說清楚 ......」孩子的焦躁，不知是不是心電感應，他那患憂鬱症的媽媽剛剛跳樓走了，爸爸正在警局做筆錄，還是親戚打電話到學校來請假的。這樣的狀況，任憑人事經驗豐富的主任，也難以啟齒明言。我未說出口的是：孩子啊，你要勇敢、你要諒解。

　處理學生的事已覺艱難，自己親身面臨時，又能如何呢？

　當年，爸爸打電話來告知：「你弟弟走了……」，雖然曾經設想過狀況百出的弟弟萬一出事的話，該怎麼辦。一旦真正面臨事情的發生，還是哀痛流淚手足無措，正要用餐的我食不下嚥，連口水都吞不下去。連夜收拾行囊開車南下，爸爸只能囑咐：「開車要專心，不要想太多」而老年喪子的他如何把這消息一一告知親族？拿起電話的手是不是在顫抖？他如何把「死」這個字說出口？他其實說不出口，他都說「走了」。那時弟弟與弟媳因故分居兩處，爸爸打電話去通知弟媳時，是還在讀小學的姪兒接的，聽到阿公說你爸爸走了，他還反問：「我爸爸去哪裡？」雖然百般不願意，爸還是得把「走了」解釋清楚，姪兒一聽，就「哇」失聲號哭，孩童的至情至性，無須遮隱掩飾，電話另一端的爸爸則邊拭淚邊呼喚：「齊齊，齊齊，聽到沒？齊齊，先別哭，……」終於電話兩頭老與少都泣不成聲。

　死生事千萬難，這項人生的功課一輩子都在學，要怎樣才能雲淡風輕呢？
　

　－－2009/07/01《中華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