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6-30 05:18:10阿盛

【新鮮貨】曾經中山北路-鄭麗卿

  那時候,我們都年輕。初出校門,世界一片新鮮。

  對於未來,我們憧憬,徬徨。熱切地渴求著什麼,探索著自己的方向,彷彿從學校畢了業學習才真正開始。

  那時人們開始學習欣賞現代藝術的新視角,學習進入美術館的禮儀。現代藝術之新奇,新得讓人驚慌失措,奇得讓人心驚膽跳,連「大便」都可以是抗議的武器而成為行動藝術。於是我們勇敢發言、嘗試,很以為自己是推動新美術的小螺絲釘。我們是這麼年輕,以致於容易相信。

  我們總相信只要英文好,前途便可以無量,與國際接軌,所以發憤要讀英文。下班時順路去民族東路口的敦煌書店買到英文版的《老人與海》,碰面時你要我讀給你聽,我逞能抬頭背誦起來:He was an old man who fished alone……你便笑了。


  仿如夢境的愛恨碎片

  當時,你愛談天我愛笑。你兵役期間的放假日,我提早下班,我們跑步衝過地下道進入兒童樂園,只為在五點鐘之前再坐一趟旋轉木馬。旋轉木馬隨著音樂上下躍動迴轉,風吹乾了我們臉上的汗珠,才看清楚原來當時自己的處境正像坐在旋轉木馬上打轉。對於未來,我們有美好的期待,當下卻有太多徬徨與焦慮,除了讀英文,也時時思想著參加高普考、考研究所或是去參加大企業的招考,但終究也只是在原地打轉,什麼地方也沒去成。有時我們也去旁邊的動物園看河馬打哈欠,把煩惱丟進牠的肚子裡,對猴子談未來的計畫。兒童樂園的門口永遠浮漫著茶葉蛋、炒田螺的味道和棉花糖的甜膩,台北電台的紅色窗櫺厚積著灰塵,週間的黃昏在槭樹濃蔭下無人的公車站牌下等遲遲不來的公車,惶惶然像被什麼拋下了似地。

  有你陪著,我們拋下公車散步去。可以從北美館經過幽深的彩虹俱樂部、俗麗的海霸王餐廳,一直走到晴光市場去吃點心。或者沿著憲兵隊營區,與襯衫內暗藏手槍的便衣憲兵互相瞪看,經過敦煌書店走到大同工學院。沿途的槭樹春夏秋冬美著春夏秋冬的美,綠蔭吸引我們忍受車煙,來回來回踩著紅磚道,互相訴說服兵役的種種情節和工作上的困頓挫折,交換彼此的憂愁與喜悅,累了就去女王漢堡店吃薯條喝可樂,聽〈we are the world〉,說一夜傻話,不知道此後會有爭執,妒恨和斷絕。

  我們也曾經走過中山橋下的基隆河畔,去尋訪圓山貝塚的遺跡,想像先民如何吃大蜆,在這河畔過日子。黃昏薄暮漸漸的橋下,因曾經許多車子從中山橋掉入基隆河的車禍而顯得陰森慘慘,某個恍神的瞬間四周靜默下來,不知道那種靜寂是歷史無聲的流轉,抑或大自然的虛靜。那時,從圓山飯店的後山打完羽毛球,在下山台階旁的荒草漫煙處,忽然怪訝地發現了「太原五百完人塚」。這一段路也曾經是人們參拜台灣神社的路徑,急流的時光之水,在橋墩處形成無數打了又解的結,解了又打。風從基隆河河面帶來微微的水腥與臭味,高架橋上的汽車發出破空恐怖的聲響。遙遠不可設想的年代,多少生存與死亡,爭鬥與和解,愛與恨的事件發生,那一切一切似乎只殘留著種種碎片,似有意似無心地在我們眼前或隱或顯地一一展現,彷彿要傳達一些什麼訊息給我們嗎?但那時我們還太年輕,那一切一切仿如夢境,在晨光乍現的片刻便已遺忘。


  世界並不握在誰的手中

  漸漸地我們也遺忘了美術與詩,在試圖分辨生存與生活的意義時。藝術無能解答疑惑,毋寧是更加深我們的疑惑。廟堂與權力何嘗能夠指導顏色與造形?陽光從美術館落地玻璃窗洶湧而入,落在畫框上光影閃爍,眩目,虛幻。玻璃窗外,疾飛的鳥雀往往一頭撞上大片大片的玻璃而陳屍地上,或許是對這個景象強加賦予了什麼意涵,比如盲目,衝撞,幻滅,虛度光陰等等,我們是那樣年輕,竟也因而生起深深的倦怠。終於,我們明白,世界並不掌握在誰人的手中,我們甚至連一顆小小螺絲釘都不是。

  我們不是螺絲釘,只是我們自己,只能掌握自己。在無趣的工作中,我喜歡從北美館的三樓往東遠眺新生公園旁的林安泰古厝,那是我偏愛的生活格局;你卻喜歡朝南望,嚮往就在腳下屬於美軍顧問團整治有序的美式庭園。未來,太遙遠又太逼近,你說:握住妳的手,就好比握住了整個世界,很充實。日記上我這樣寫著,要命的是日記上繼續寫著:那我怎麼一點感覺也沒有呢。雖然那時我們還年輕,但心底有某個屬於年輕的部分損傷了,不存在了,我已經不再相信「等待像妳這樣的女孩」的話語。此後,我們是彼此咬傷的幼獸,互相閃躲,各自強做嬉笑。

  那一年十月,動物園要搬家了,我們遠遠張望著一場嘉年華會似的車隊,大象林旺和馬蘭與長頸鹿的貨櫃車沿著中山北路往木柵的方向走遠。我們像目擊證人,也看著自己的快樂天堂走遠了。

  八○年代的中山北路三段,正是如此曾經「舊情綿綿」,竟也隨時光無聲流去。我們攜手繞行的中山橋,現在橋墩、橋體也被分解成二百塊,堆置在我們曾浸泡夏夜的再春游泳池上。世事總是這樣,有些東西被遺忘,有些東西消失,有些東西死去了。歲月之河的波影,不期然拍擊記憶之岸,讓人在一陣暈眩之後,還得繼續前行。再走一趟中山北路,槭樹綠意依然很濃,而往事淡了。

 

  --本文刊於 -2009-06-30- 自由副刊


 

0703 2009-07-03 23:07:58

出家人的作息是吧.真好
有時間的味道是吧.真好
吠漢二人組實在都真好

文吠 2009-07-01 11:05:39

黃昏薄暮漸漸...
野玫瑰的中山北路有時間的味道
今後每當走過
就會想起

羅漢 2009-06-30 13:35:33

嗯,是有細心的人提醒啦!

義工是出家人的作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