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3-12 11:59:41阿盛

【新鮮貨】迷途的鴿子-鄭麗卿

颱風來臨之前,天氣總是特別熱,熱到鳥都飛不起來的燠熱。黃昏時候,天空一片燒紅。雄哥站在屋頂上揮著旗子,召喚他的鴿子回籠。天色一層一層暗下來,雄哥身影貼在彤霞的天空裡,像個單薄的剪紙人形,歪歪扭扭的快要被風吹走似的。

 

颱風過後的停電,這樣的夜晚出奇地涼爽,遠處有人以錄音機放送電視連續劇《梨花淚》的主題曲,那歌聲在黑暗中聽來特別淒迷,于櫻櫻悲傷的音質恍惚中讓人想像起愛情中的微微心痛。我和雄哥騎著腳踏車在全然黑暗的村子裡繞著。因為暗,我們騎得很慢,幾次都在僅幾步的距離才驚險閃避路人,村莊小路因停電而擁擠了起來,潛浮著一股廟會前熟悉的騒動。藉著星光,我們沿著堤防騎車,堤防那一邊是隘寮溪洶湧的水流聲,大水從大武山那頭滾滾奔來,又從這裡轟隆隆要奔往前去,黑暗中的水聲響得要把人捲進去似的,連青蛙都不敢出聲蟈叫了,我與雄哥互望一眼,確定了彼此的驚駭,掉頭往村裡走。

 

父老們聚在門口埕夜談農地上的損失,談論著大片香蕉園只剩下像穿著襤褸衣褲殘兵的香蕉株,短期作物的葉菜早已開始腐爛,個個焦慮煩惱得不知如何是好。在一旁聽著,我開始感受到生活些微的壓力與驚悸,颱風過後農村裡總是充滿嘆息聲與無力感。父老們商議著下一季的農作,未能參與其中的雄哥竟敢於抵抗別人的鄙薄,儘管四周斜睨的眼光和陽光一樣刺辣,偏見和石頭一樣堅硬,雄哥仍然蓄養著鴿子。不管阿姑怎麼罵怎麼唸,也無法稍減他對鴿子的熱愛。每天夜裡偷偷去聽人家說「鴿經」,直到深夜才像隻貓躡著腳摸黑回家。

 

說起養賽鴿啊,那不大不小也是一門學問,要學要問的事情可真不少,但是學校裡沒有教。譬如怎麼選擇種鴿、如何訓練鴿子飛行以及怎樣辨識鴿子的優劣什麼的。雄哥長年去聽來的學問,有時候對我們說起來,他才像從大人的咒罵中活過來似的,比較願意多說一些話,跟我們講話也不會那麼不耐煩。一回,他說起一隻鬥雞眼的鴿子,連要啄玉米都看不準啄不到,他便學那鴿子啄食的蠢模樣惹得我們一群人笑得抱著肚子在地上打滾。忽然間,雄哥停下動作,大家抬頭一看,全員一骨碌通通爬起來,低著頭排排站好。原來姑丈就在不遠處,怒睜雙眼,對著雄哥惡狠狠罵道:「養粉鳥,一世人抾磔啦!」比罵那慢吞吞的水牛還咬牙切齒。但是雄哥像在準備高中聯考一樣用功,每天夜裡還是出去找人研究討論飼養鴿子的種種。

 

一日清晨,我隨雄哥爬上屋頂,鴿子低低沉沉「咕─咕」叫著,像是嬰孩剛睡醒時的呼喚,雄哥嘰嘰咕咕不知跟鴿子說了些什麼,才將牠們放出籠子去飛行。我們坐在屋頂上看鴿子在透著霞光的半空中盤桓,清涼的空氣中,鴿子撲翅的聲音都聽得清楚。鴿子一圈又一圈以勇敢的姿態飛著,天色也一寸一寸亮了,太陽緩緩從大武山的後方升上來。

 

鴿子在空中飛行幾圈之後,雄哥吹著哨子呼喚牠們回籠,然後餵食。這時我們腳下的農村,雞飛了狗也跳了。眼下的屋瓦,一行一行整整齊齊排列如田畦。不用上學的時候,大家常常得到田裡去幫忙摘豆子採收菜蔬、拔草。眾人在一行一行的菜豆棚架搜尋熟成的豆筴,那是非常單調的工作。彷彿你的眼睛生來只為尋找成熟的豆子,雙手只為了把菜豆摘下來。又比如除草,人蹲在田壠間,把雜草一株一株拔掉,才能一步一步往前挪移,太陽把背部晒得像貼在熱鍋上煎一樣,說有多無趣就有多無趣,說有多辛苦就有多辛苦。雄哥不耐煩農事,於是往往趁大人轉身去忙別的事情時,就模仿電影上卓別林在工廠中擰螺絲的滑稽動作,引逗大家笑。但是在被勞動磨得忘掉了娛樂的大人眼中,雄哥所做的一切只說明了一件事:這個囝仔無路用,不成材。

 

農人做的是雙手插泥背朝天的穡頭,而養賽鴿卻是浮飛在半空中無可捉摸的賭博遊戲,對農人而言那是奢侈浪費不務正業了然敗家,是注定要受眾人唾罵的。於是雄哥比別人不快樂些,頭也低了一些。黃昏時他站在屋頂高處,揮動著紅色布條指引鴿群,他不被接受、理解的單薄身影,彷如荒野中一匹孤單的狼。紅色的旗幟在召喚什麼而揮動著,他的願望或許就繫在翱翔於天空的鴿子腳環上,把他的心思帶到別的地方去了。

 

不管如何,雄哥的鴿子還是給我們帶來一些樂趣。像我這樣沒有方向感經常迷路的人,實在好奇把鴿子放出去飛,牠們怎麼認得路回來呢?在鴿子腦袋裡到底有什麼機關讓牠們找到回家的路徑?據雄哥聽來的說法:鴿子身上有雷達可以偵側方位,也有人說鴿子靠太陽辨別方位,或者說鴿子能夠感應地心磁場。看他說得心虛的樣子,任誰用頭皮想也知道,沒有人確切知道鴿子是怎麼辦到的,總之鴿子也有鴿子的哲學吧。我看著鴿子思考這個問題,羽毛閃著粉紅光澤的鴿子啄一口玉米,歪頭轉動玻璃珠似的眼睛看看我,左右搖晃幾下腦袋,腳步踏了幾踏,一點也不在乎地繼續啄食。

 

那時候我們喜歡一首唱西洋民謠〈白鴿寄情〉,雄哥彈吉他,我們熱鬧吼唱著:「啊!白鴿,我是隻天上的小鳥,啊!白鴿,我要飛越群山,沒有人可以奪走我的自由……」。有時我們也很抒情唱地唱〈老鷹之歌〉:「我寧可是隻麻雀,也不願做一隻蝸牛,沒錯,如果可以,我會這樣選擇。……」我們似懂非懂唱著的歌,就像我們想飛的一顆心,渴望飛到農村之外的世界去,有誰願意像蝸牛一樣在農地上慢慢爬行呢。我們從黑白電視機和收音機中得來的訊息,想像著遠方的圖景,激起我們太多的嚮往和好奇,盼望著去體會一些別的,除了春耕夏耘秋收以外,有別於農村生活的一些什麼。

 

曾經,雄哥的眼光隨著鴿子在空中逡巡,若有所思地說著:外面的世界不知道是什麼樣子,真想出去看看啊。雖然雄哥不再上高中,他總幻想著要利用什麼物理的原理來改造家裡的簡單農具,比如在連耞加上馬達使它快速迴轉、用什麼輸送帶把稻穀自動送進風鼓,可以怎樣省力,迅速完成單調吃力的工作,然後他要去申請發明專利。一旦有了專利,哈,雄哥一臉無限神往,說得嘴角生波:那時候就可以賺很多錢,可以養更多更好的鴿子;彷彿他就要出國比賽得冠軍了。

 

夏天,我們去冰菓室吃豆油膏蕃茄,冰菓室的收音機喧囂著披頭四的歌,雖然我們還聽不懂他們唱的是什麼,也足以讓雄哥的手足為之騷動起來。常常,那些養鴿青年也藉故來冰菓室找雄哥,他們像貓王唱歌時斜站著抖腳的調調和看人的眼神讓我很不高興,用我阿嬤的話說就是:不正經。我轉身便離他們遠遠的。

 

賽洛瑪颱風襲台的那一年,隘寮溪的大水險些沖破堤防,強風將小學裡和阿嬤一樣老的鳳凰樹吹倒了,大人們冒著風雨在田裡搶救香蕉。雄哥的鴿籠也在屋頂上搖搖欲墜,眼看著就要被吹落下來。雄哥不顧強風大雨,硬爬上去搶救鴿籠。鴿籠好不容易綁住了,雄哥在風雨中卻像一片落葉從屋頂上滑了下來……

 

阿嬤憂傷地嘆氣,說了聲:歹積德喔!

 

雄哥摔壞了腳,姑丈也只好妥協讓他在豬圈前的空地再搭建鴿籠。養賽鴿不僅比鴿子的體力、智力,更比鴿主的財力。不僅要用高價去買優良種鴿,早晚清理鴿籠,購買飼料藥品,玩賽鴿在家人看來就像在燒鈔票一樣。雄哥陸續賽鴿贏得了一些錢,在一次比賽中他看好的賽鴿被人獵殺了,雄哥便輸光了的賭資。沒有人有能力資助他養鴿子,從此鴿籠就如月球表面一樣荒涼,變成一道道空洞的瘡疤,我們只能冷冷呆望著月球表面。

 

我們的農村有時也像個月球表面一樣冷,無所事事在農村很難過日子,父母唾罵、村人閒話的口水就足以讓人滅頂。免去了兵役的雄哥選擇去學開怪手,此後,他臉上的線條更加粗野,身上曬得像裹上一層皮革似的,憤怒是他唯有的情緒。帶著像在抗拒什麼的眼神,雄哥無時無刻不坐在怪手的駕駛座上,粗暴地要鏟除有形無形的障礙物,要移開面前的大石塊一般揮動著有形無形的怪手。這時候再沒有人知道他心裡在想些什麼了,連月光都不能照亮他的內心深處了。

 

或許在雄哥看來,我即將北上念書,也不過像蒲公英的種子被颱風吹到台灣北部那樣罷了。那日夜裡,雄哥在暗處叫我,帶我到陰暗的豬舍角落。雄哥四下張望一遍,眼底像鴿子眼睛一樣紅通通,他從柴堆裡摸出一條棉布包裹著的長長的獵槍。空氣中有一股快要爆炸的緊張感,彷彿只要有誰說一句話,就會擦出火花引發一場災難。

 

沉默重重地橫亙在雄哥與我之間,久久誰也說不出一句話。雄哥負氣似地將獵槍扛在肩上,低聲說:我要走了。一句聽起來很孤獨的話。

 

目送雄哥扛著獵槍自夜的薄霧中逐漸消失,身影如傀儡戲裡的人偶輕微一跛一跛地冷冷地走遠了。天色昏暗,要走的路,在雄哥前方向前延伸,不見盡頭。

 

 

**刊載於自由副刊.2009/03/12

鳳凰花 2009-04-22 23:22:04

嗯.牧歌式的好
寫和美.很好

也玫瑰實在可憐
你好像不是特別適合搖滾版
要學習他里霧的斯文喔

wildrose 2009-04-22 19:27:11

呼~鬆了一口氣

學徒如我才要學著牽拖
還要埋伏筆設計懸疑懸宕什麼的
實在為難
頓時不知如何是好哩

老先生唱得是清平調
我想來點張惠妹式的搖滾版
哇哈哈

小島 2009-04-21 23:29:08

後來我想想,也不一定要懸疑什麼的設計啦,
就是牧歌式的寫法,悠悠緩緩,靜水流深,或許更好。

野玫瑰,互相砥礪啊,我也要寫一本和美勒(最近和美還真是熱門啊),債多不愁也~~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