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2-26 13:48:43阿盛

【新鮮貨】找尋小蜜蜂找尋女神龍-黃文成

坦白講,我記不得阿嬷那時是否還能講話,或者我是否有聽得懂她在講什麼話,於是我們兩蹲坐在電視機面前,看著苦海女神龍週一到週午在中午時分,手持刀劍,在江湖殺出血路,只為找尋她的夫君—史豔文;一路上,沒有人可以分享她孤獨的心情,一路上沒有人可以了解她追尋丈夫的決心。

而我也只能靜靜地看著。現在也是。

看著超市外的廊道上,放著幾台兒童遊樂機台,一位阿婆帶著小孫從賣場後頭走來,他們手上提著用大塑膠袋包好要回收的保特瓶,他們是住在巷尾的人家。小男孩走近遊樂機台央求阿婆給她十元,他想玩。她疼他。從口袋裡掏出硬幣來,小男孩高興地跨坐在兒童機台上,隨之音樂響起,隨之笑聲響起,隨之阿婆的眼角擠出笑意。

這個笑意溢滿了我記憶中的阿嬤的眼神。當時,她已是隻身一人從老家走到住在街上的我們的家;之前,她總是跟阿公一起的,一起來吃午餐,一起走回家睡午覺。陽光是溫暖的,在他們身後。在我心中,在電視螢幕裡的苦海女神龍與小蜜蜂,那時也是幸福的,雖然生命充滿挑戰,但他們心中都有一顆太陽。

那時的夏天,充滿了追尋的溫度。

晚間六點一到,我便左手捧著飯右手拿著筷箸,眼睛動也不動地看著電視上的小蜜蜂,嗡嗡嗡,飛到西又飛到東,看著他不斷地在找尋他母親的身影。半小時過後,卡通影片一結束。我的人生又遁入了九九乘法表所埋設下的倍數與倍數之間的複雜數字象限裡。

要求小學一年級背九九乘法表顯然是違背人性,然而什麼是人性?有好的未來人生,才是人性。當時,聯考是個魔咒,對高中生對國中生是如此,對於小學生的我,也是如此,因為家中哥哥姊姊都是考場敗將,然而我是父母親想像視為聯考戰場僅存的復仇者,只是復仇者要有決心、要心狠手辣;然而我卻想像自己是隻小蜜蜂,只想在這世界上結交一生一世的朋友,只想跟正義之士交往。於是那時我懂得,原來小蜜蜂跟苦海女神龍是同一國,雖然分屬兩個時空出現的人物,但他們在那時,是幸福;而現在的他們,則是孤獨,小男孩與阿婆。

那時,母親嫌學校營養午餐不夠好,不讓我們在學校吃午餐,要我們中午回家一趟,母親親自下廚煮中餐給家裡小孩吃。但我知道,是當時家裡經濟狀況未必夠支付幾個小孩的營養午餐費。雖然在日正當中,得辛苦地來回家裡學校一趟,然而我們還是幸福的,因為苦海女神龍正在螢光幕前對抗惡勢力,找尋她的真愛。

中午回家吃中餐,小蜜蜂不在午間時刻出現,此時出現的是「苦海女神龍」歌曲,那是另一場人的追尋與決戰。那時,年邁的外婆穿著小碎花布衫已不說話,我看著她看著螢幕上的苦海女神龍在與壞人決鬥,只是了找尋她的男人—史豔文。

然而阿嬤的史豔文會是阿公嗎?我不知道,外公在那一年濕冷的春天便消失了身影。他領著長長的隊伍,阿嬤沒現身,親戚們沒多交談,只有嗩吶聲響遍了整個村莊及田野,最後阿公身影落在黃土堆裡,那片稻田與菜圃,到現在還是「江夏堂」的天與地。最後嗩吶吹響的就是「苦海女神龍」。

阿嬷是否也就是苦海女神龍?顯然的,童稚時的我曾有這樣異想天開的想法。畢竟,從那之後,阿嬷似乎就失語了,原本已近白髮的她,髮色更近銀花般。可想見,阿公身影葬下的那一刻,也葬了阿嬤青春以來跟阿公的記憶,阿嬤從此青春的記憶,一併被深埋了起來。

苦海女神龍與史豔文的情緣薄,我的小蜜蜂與他的母親感情雖濃,但緣分同樣的薄。也許,情濃緣薄才讓人有了深刻的記憶。我與女神龍及小蜜蜂幸福的緣分,也在那個暑假一併煙飛。

苦海女神龍真是我的真愛,在那個年代。然而真愛不僅她一個,小蜜蜂也是我的真愛。曾經,那樣的感覺是如此幸福。只是那份幸福感,在現實生活中早已無了蹤影可尋。

兒童遊樂機台音樂停止,孩童嚷嚷不夠不夠,央求阿婆再投下一枚硬幣,阿婆眉頭一皺,嘴一張罵道:「你不下來,養樂多就不用喝了。」孩童顯然被養樂多的滋味給騙了下來。我看著祖孫倆提著麻布袋放上推車,走回家。

阿婆背影是如此默默無言,小男孩眼神如此澄澈,我則陷入時間的裂縫裡。在時間裂縫裡,苦海女神龍的身影及悲涼歌聲出土,小蜜蜂甜甜的希望也同時冒出。遠遠地看著他們,阿婆提著揀拾來的保特瓶,縮著的身曲顯然是承受了時間的重量。一個一個空空的保特瓶,當然是裝不滿阿婆對小孫子的愛,只是我擔心的是,阿婆是否是另一只被社會丟棄的保特空瓶,時間一再地往她身上踩、往她的子孫上踩、往她所剩無幾瘦骨如材的身體踩去。她能提供給小孫的蜜情甜愛是否也有乾枯之時。

小男孩呢?他在小蜜蜂的身上除了搖晃的快樂之外,有沒有飛翔的感覺?有沒有看見未來的希望?還是,叔叔,我過的很好,我跟我阿婆生活得很美滿,你太擔心了,叔叔。叔叔,你有看過小蜜蜂嗎?小朋友,我看過。那你知道他最後有變國王嗎?我不知道,因為我後來每天都要算數學題。那叔叔你喜歡苦海女神龍嗎?我比較愛史豔文耶。那叔叔他們最後有在一起嗎?小朋友,我忘記劇情了,因為時間太久遠了。

小男孩在我心裡不斷地問起話。原來,我是那小男孩。

我坐在賣場外的休息椅上,思緒貼黏住我的舊時光,初冬的傍晚,是沒了童年夏日時的熱情;隨風吹來一張報紙,在皺了的報紙標題上撇見報上版頭:「父親燒炭自殺,留著小兒給老母親」。小蜜蜂的音樂又隨之響起,嗡嗡嗡,嗡嗡嗡,有一隻小蜜蜂,飛到西又飛到東……。在我記憶裂縫間,響起。


**刊載於明道文藝381期 九十六年十二月號
相思燈 2008-01-03 13:45:45

這篇文字功力明顯的好.有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