覓覓一直想要有個特別的婚禮。

拖曳著公主般的白紗禮服，手持花束，踩著紅毯，配合華格納的結婚進行曲，緩緩穿越有五彩氣球、繽紛花葉裝飾的棚架，俊俏的伴娘伴郎列隊引導，神父的福證，完成儀式時換上孟德爾頌的結婚進行曲、教堂鐘聲噹噹噹響 ……這種從小就夢想的婚禮，在覓覓年紀漸長參加過各式的婚禮後，已覺得不新鮮，覓覓想要的是一個可以令人永誌不忘的婚禮。

因此，當潛水的夥伴得知她和阿德正敲定婚期時，提議何不舉辦一個潛水婚禮，覓覓馬上就同意了。她把這想法告訴阿德，他口中說：「好啊！」眼中卻有一絲什麼神情閃過，覓覓來不及捕捉，以為是海面上陽光太過瀲豔，自己看花了。

覓覓只負責提出想法，剩下的一切理所當然交由阿德籌劃，她喜歡阿德給她驚喜，驚喜越大，象徵愛她越深。她是這麼想的。不知道多年後的阿德在婚姻中會是怎樣的丈夫，至少眼前他很配合，盡職地扮演一個縱容未來妻子的深情男人。

她想像海底婚禮場景：海葵鋪陳的柔軟毯墊、點綴著各色的珊瑚、蝶魚穿梭其中、陽光穿越幽藍的海水像一束聚焦的光投射在她和阿德身上，阿德打開一枚潔白的珍珠海貝，取出婚戒替她戴上，之後，兩人在海中擁吻，她的白紗裙裾隨海流緩緩飄揚…

她想，如果儀式結束後，有海豚充當她倆的座騎，一雄一雌載著他們離開就更完美無缺了。

但是覓覓剛學完潛水，技術還不純熟，每次都因為緊張而耗氣太凶，為了安全，只要有人空氣殘壓到了警戒點，整團體都得浮升上岸，因為覓覓，其他人玩得並不盡興，潛水教練打趣說:「覓覓！在海裡每一口空氣都算錢的，不是299吸到飽！」說得覓覓不好意思。所以，覓覓努力控制呼吸，保持在水底不沉不浮的中性平衡，練習優雅地踢蛙鞋，務必使海中婚禮的自己看起來像幸福的美人魚。

還好覓覓水性佳，在台灣九月潛季結束前已經練習得很好。一整個秋天又一整個冬天，她和阿德都在忙著拍婚紗照、聯繫喜餅迎娶婚宴，不過那是為了雙方父母親朋所準備，屬於她夢中的婚禮則訂在巴里島，在六月。

六月。在巴里島的前幾天行程，先複習冰凍了大半年的潛水技術，一方面也尋找地勢較平緩且沒有海流的潛點。而休息時間，大夥一改平時潛完水上岸後慵懶地尋找一張躺臥的沙灘椅，轉而圍繞新人七嘴八舌提供點子，還好覓覓心中已有想法，否則依這些意見的大雜燴拍攝出來，恐怕會變成冒險刺激動作…愛情片。

終於，這天到來。

海底婚禮不需新娘頭飾、不必化濃妝，一切裝扮入了水就扁塌、脫卸，所以覓覓素著臉，穿上防寒衣之後再套上婚紗，顯得有點腫胖，最外面穿上綁著氣瓶的潛水背心BCD，最後戴上頭紗。阿德和擔任主婚人的教練也是襯衫西裝打扮,再套上BCD，比平常多一倍時間才著裝完畢。眾人早已等候許久，頂著艷陽包裹在緊身的防寒衣中，還未下水就已全身溼透。為了保持神秘感，他們並未事先預演過，一切都由阿德和教練商議。所以當覓覓手撩起白紗裙，在阿德牽引下由船尾走到船頭的跳水處，眾人舉起蛙鞋所搭起的架子，取代婚禮應有的花架，覓覓果然笑咧了嘴，羞低著頭通過，所過之處，左右拉砲碰！碰！響起。

眾人先下潛至預定地，攝影師在後拍攝新人一起邁步下水的鏡頭。

噗通﹗下水後覓覓的白紗直往上飄，阿德趕緊過來把遮住覓覓頭臉的裙裾往下撥弄，覓覓也一樣慌張，教練看兩人忙亂半天，直接過來拉著覓覓下潛，留下愕然的阿德。覓覓一開始潛行，裙襬自然往後拖曳，阿德看了之後才理解意思，也跟著游，接過覓覓手，二人才在海中偕行。

長裙緊黏在大腿，覓覓無法使力踢蛙鞋，只好由阿德拖著，但她還是惦記著要擺出一副美人魚般的靈動優雅，對鏡頭揮手，一直頻頻回首，似乎攝影師比婚禮更令她眷戀。

到海底沙地，覓覓難掩失望，雖然教練和她溝通過，怕白紗裙拖掃過珊瑚礁上的有毒生物，會變成一襲髒污有毒的撈網，還是白沙地乾淨。但是畢竟和她想像中花團錦簇般的珊瑚公園差距太大，她也只能妥協，希望背景不要顯得太荒蕪。

等候已久的隊友誇張而緩慢地拍著手，悄無聲息，更別說什麼尋常陸地婚禮中的孟德爾頌、華格納。

阿德拿出小白板給覓覓看，上頭寫著︰「覓覓﹗妳願意嫁給我嗎?」覓覓用力點點頭，阿德從口袋中拿出戒指替覓覓戴上，不過，怕價值不菲的婚戒失手掉在海中不好找，所以用的是斗大的玩具替代品。

交換完戒指，阿德和覓覓吸足一口氣，拿開二級頭，橫隔在臉上的面鏡讓兩人無法直接親吻，於是嘟起嘴巴像二隻長吻蝶魚，偏著頭尋找最佳角度，啄印對方的唇，再重新大吸一口氣。不過攝影師求好心切，怕鏡頭不夠唯美，請他們一再重來，好不同角度取景。

終於禮成，同伴猛按高音氣笛代替結婚進行曲，有人吹起泡泡，一串串氣泡漸漸升騰，像放離手的氣球，氣泡越上升變得越大，直到海平面，便爆破如幻影。

「所謂的海誓山盟，就是這樣子吧！…只是這樣子嗎？」覓覓覺得心中空蕩蕩的，像周遭荒蕪的海床。

覓覓正在胡思亂想時，卻覺得呼吸緊澀了起來，一看殘壓表，不得了！什麼時候空氣已經吸光？

慌張之下，她忘記學過得用手做出割脖子的緊急手勢，就想直接拔阿德口中的二級頭。阿德以為她開玩笑，護著自己的嘴巴不給。覓覓急得握拳要捶阿德，腳下踢起一陣白沙。

一旁的教練警覺覓覓的神色不對，先衝過來把自己的二級頭給覓覓，自己再拿起緊急備用的來吸。阿德才猛然省悟，頻頻作出道歉手勢，遞出自己的二級頭，覓覓驚魂甫定，遲疑是否要接受。教練見機頻頻示意，表示要拍攝鏡頭，覓覓才肯替換過來。於是，二個人共生呼吸，一起緊急游泳上升。

經由剪接，那些出岔錯的畫面都一一刪除，攝影師又特地拍成雙成對的蝶魚、蝦蟹、海龍…來烘托，配上音樂之後更夢幻了。覓覓每次播放給人看時，自然該說的都說了，不該說的就假裝忘記。說也奇怪，阿德從未好好坐下來和眾人一起欣賞，不知忙著什麼，當未婚女孩們發出驚嘆：「阿德，英雄救美耶，好浪漫啊!」阿德只是轉過頭來一聲：「唔？」

女孩們眼睛咕嚕嚕轉，當場就開始專注構思自己也要有一個像這樣特別的婚禮，而那些陪同的男友們見狀，眼中也閃過一些什麼神情。

後來，覓覓放映過很多很多次、解釋過多很多遍之後，親友都已經輪流陪著她重溫浪漫海中婚禮一次以上，直到覓覓也消褪新婚的生嫩興奮，於是，這片精彩浪漫的潛水婚禮DVD就和厚重的婚紗照一樣被收進櫃子。阿德始終都不知道海中婚禮有多浪漫。

後來，覓覓和所有女人一樣，過著離水而居，乾涸的婚姻生活。


＊＊刊載於中華日報．中華副刊．2007.1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