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問我記不記得有一首老歌：你，何必要說苦，何必要說苦，快邁開大步找尋你的幸福……。當然記得了，更明白你提起這首歌對於此時此刻的你我的意義。

多年來的職場忙碌生涯，除了在住家和公司之間移動之外，我對這座城市竟十分陌生，當我認真環視它時，就像小時候瞇起眼睛看萬花筒一般，而感到有些茫然了。你早我十年離開職場，但也是到了這兩年我放棄了工作，我們才有時間和機會從容見面，你帶領我重新認識這座城市，以及如何在這裡悠遊，於是我彷彿第一次去關渡平原北投公園，連西門町行走起來都新鮮充滿驚奇。

這些年我們都在努力地要殺出婚姻的重圍，生活的困境，在世俗的洪流中追求一點自己想望的東西，比如知識，比如寫作，以及心靈上的平靜，這樣讓我們兩人有了緊密的聯繫。我們不甘自棄，也不哭泣，走到了成為家庭中流砥柱的年紀，只能強裝堅強走下去。

我們一起去散步，走長長的河堤步道，認識沿途的野花，談論著我們的追求所遇上的困難，臨風對著河面叩問生活的意義。我們引用書上的名句互相激勵彼此，比如：當你真心渴望某樣東西時，整個宇宙都會聯合起來幫助你完成。你談著在生活中所感受到的偶然與巧合，在你茫然無助時，你將之視為天啟，順勢而為。你說：當幸福來臨時，端把椅子給她坐。因此，有時我們只是坐著吹風，看風景，不說話。我們將彼此視為生命中的貴人，在關鍵的時刻互相提點迷津。

有時，我們相約在一處咖啡館，訴說著家庭絮語。這些年先是你公公患了癌症，料理過公公的後事，娘家的媽媽嚴重憂鬱症住院治療，回到娘家還得和長期臥病的兄長一番口角爭戰；不想不久之後，婆婆也出現憂鬱症徵兆，又摔斷了腿，丈夫宛如陌路……，事情一件接連一件發生，無可逃遁的責任橫陳於前，你的辛苦更甚於我。而我只是一個傾聽者，我們久久見一次面，我訝異你如何擁有那麼多的能量，生活彷彿就是為了去應戰，面對生死無常的變故。你只是笑笑，自嘲自己是孝女白琴重出江湖。我也笑了，我知道，面對困阨迎上前去的勇氣，你更勝於我。

我們有時一起去書店，一同在知識的大海裡打撈，而你是勤快的漁夫，懂得織補有漏洞的漁網。你讀存在主義，讀榮格、羅洛梅，也讀佛經抄經，你說因此更能坦然接受自我的不完滿，生起「小著自己的小，亮著自己的亮」的勇氣。我們寄望在生存的酷寒與炎熱以及殘忍中再尋得一點點美的滋潤，但是一回頭，那些令人受氣受困的情事又撲面而來，你竟發明了一種跳躍的方式來提振自己，你說好不容易從怨中產生覺，但要從覺中再跳出來，得要多跳幾次，多做練習，總是可以少些人事的沾黏。

而我一直在家庭的人事糾葛中滯黏不前，找不到一個跳脫的好方法，你告訴我：給別人一個舞台，也給一個台階。我忿忿不平，難以接受也沒有聽懂，我的莽撞，我的愚蠢，要等吃了苦頭之後才懂得這句話，從中領略出一點凡事留餘地的寬厚。除了要改造環境，也需要改造自己不是嗎。我們互相傾聽，彼此打趣，笑說我們是苦情姐妹花，說著談著，一念生一念滅一念轉，自我感覺變好，外境也隨著轉。

當我訴說處於無業狀態中不可免的自我否定與焦慮時，你說你很熟悉那種感覺，並以過來人的經驗說：不要苛求自己，再給自己一段時間，因為有時候就差那麼一點時間的等待，我們就可以把自己推上另一個階段。沒錯，我們認真要把日子過好，有時太用力了反而把日子過壞了。在我慌慌然不知所以的時候，就約你出來說說話，交換近日所思所得。我們努力要在家庭肥皂劇之外，尋找如何以不同的角色或是新的角度來看待世界，可以讓心情輕盈一些，也在尋求超越困境向上提昇的力量，藉以釋放自己。而你總走在我前面，而且不吝惜與我分享其中甘苦，給我借鏡。如果說，我沒有被這一切擊倒，在我虛軟無力的時候，一定有你相當的善意的支撐。

我習於窩居不愛走動，每每在我思緒散漫成災時，你的邀約是一隻強有力的手，即時將我拉出或是出於想像的或是人事傾軋的泥淖。原本相約暑假去花蓮旅行，我卻又因手邊的工作放棄與你同行。你卻一直很有力氣再去碰撞，希望找出快樂生活下去的理由。從花蓮回來，你說去補充了元氣，回來才有力氣去愛別人，一切也變得比較可以忍受。你懂得保護自己的性靈，善待自己，善待別人。

這些年在婚姻中孤單無援，你我都不願再把自己當作牲禮獻給家庭，現在你已經慢慢找出未來可以停留的點了，我從你的樂觀中看見了勇敢，你說：有路可走的感覺真好！而這些日子有你的陪伴，我要輕聲對你說：有你同行真好。


＊＊刊載於人間福報．2007.1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