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2-25 17:41:29阿盛

【新鮮貨】醫院的電梯總是難等-林育靖

等醫院的電梯總是難,除了SARS流行的時代以外。當時不得不踏進醫院的,一群是發燒咳嗽懷疑SARS的病患,另一群便是在醫院上班的我們。我日日心驚步步為營,在醫院時恐懼四面埋伏的危機,回到家又擔心身上可能已沾染病菌會禍及親人。

  搭乘醫院電梯,並不會因為在裡頭工作就得到特權,領醫院薪水的我佔的一點便宜只是知道電梯在哪裡。我初至醫院見習時,一因電梯難等,二為鍛鍊身體,每日走上八樓擱下書包再步往當日見習的樓層;後來,偶在醫院門口遇到同學,便自然而然一起搭電梯;再後來,偷懶成性,就很少一次爬超過三層樓梯了。一年過去,我成為實習醫師,三、五天一值夜,在病房長廊穿梭、上下樓梯奔走,近午夜已累極,雙腿疲軟,體力腦力同時耗竭,即使只從三樓到二樓,我也寧可按電梯稍後,讓等待時光成為珍貴的偷閒。

  平時,擁有電梯專用權的只有醫院清潔人員及傳護送阿姨,他們攜帶鑰匙打開電梯內鐵蓋,視需要壓下按鍵,讓電梯無視於每個樓層苦苦等待的人,揚長而去,好順利搬動大箱廢棄物,或即時運送躺床的患者,只是他們也會抱怨電梯難等。午餐顛峰時間護送阿姨推了病床到電梯口,並排的三座電梯輪番開門輪番擠滿了人,她空有鑰匙進不了電梯也是徒然。但逢特別時期,比方評鑑委員來臨,便有法子讓電梯說來就來當停不停,委員笑嘻嘻,貴院上下樓路徑暢通得很哪。

  醫院電梯還經常無法帶你到達想去的樓層。這所醫院兩台電梯由一樓往上升後分道揚鑣,左邊的停單數樓層,右邊的停雙數樓層,所以除了回一樓轉乘外,無法便捷地由單數樓去到雙數樓。那所醫院「一號」電梯停地下五樓至一樓、八至十六樓,「二號」停一至十四樓,「三號」則各樓均停靠,三座電梯卻共享一組上下樓按鍵;探病者從六樓要到地下五樓停車場,自然一號電梯不會來接,二號電梯到不了目標,但二號三號都正由樓上降下,二號先到,門開,探病者向裡頭的人擺擺手,二號電梯門緩緩關上,此時卻見三號電梯一股作氣十、九、八、七……,探病者心急立刻再按一次下樓按鍵,二號門又打開,探病者尷尬笑笑,但此時三號電梯已五、四、三、二……溜去。

  候診室多半有座位、電視、飲用水,患者病痛得稍獲緩解,而電梯間即使有椅子,等待的人並不敢安然就坐,以免電梯開時來不及趕到門口,眼睜睜看電梯門闔上。電梯口沒有檢傷分類,反倒讓四肢靈活的人優先搭上。即使電梯開門看似滿載,只要有心者往前踏一步,多半時候裡頭的乘客會勉強挪移讓出小位;但坐著的人可沒那般幸運,顛峰時間鮮少容得下輪椅的班次,於是有些經驗老到的會先逆向而行,比方用餐時間大家都擠下樓,他便寧可乘空搭乘上樓電梯佔住容身之處,再隨電梯下行。

  電梯面前,醫護人員的耐心不見得勝過病人與家屬。照理說,我們無病無痛(是誰說醫生護士一定無病無痛?)全家人健康(這個機會也不是大家想像的那麼高),加上救苦救難的職業道德,應該十分禮讓電梯給受病痛折磨著的病人或為生病家人擔憂的來訪者,可是當開會已經遲到,上午門診看到兩點、肚子餓得很趕著要去吃飯,住院病人狀況危急、病房護士連環call……,什麼悲天憫人情懷、崇高理想都瑟縮一角去,我只想要快點進電梯快點到達目的地。醫師七點半趕開晨會、職員八點鐘趕打卡、分院下午四點四十趕交通車……一天總有幾次工作人員的電梯潮。若到院時恰好一座電梯到達一樓,擠了進去,便為此欣喜;不巧所有電梯都剛往上升,便氣急頓足;有時電梯門正關上,外頭有人飛奔來按上樓鍵,門又開;也會碰到陸續趕到的人而使門開開關關四、五次,在電梯裡頗感不耐,然我也不只一次飛奔去按開那正要關上的門。

  電梯外難等到它開門,有人按了電梯久候不至,忍不住先行離去;電梯內卻覺走走停停,經常門開時外頭一個人影也無,十幾層樓要耗上好半天才到得了。電梯裡有人潔身自保,與旁人旁物都保持距離,有人喜東歪西靠,似乎如此可節省不必要熱量消耗。忽然傳出長串咳嗽聲,有些人皺眉別過臉去,有些無顧忌伸手掩鼻口,有些為保持風度只暫屏呼吸,有些在別樓層提前跨出然後再按一次電梯……。醫院明訂工作人員不得帶手套按按鍵,因拋棄式手套經常會接觸血液、病原,但仍偶見犯規情形。除開手套,醫院裡病來病往,細菌原本就容易藉由人手傳遞,難怪有人掏筆拿鎖匙去頂按鍵,想讓指尖保有免於汙染的自由。不少孩童喜歡按電梯鍵,在上頭壓一壓又把手塞到口裡吮,有的家長會喝止,有的則放任他們繼續把沾了唾液的手抹回電梯鍵上。

  醫院電梯還帶點神祕詭譎的色彩,經常有鬼故事傳說。例如夜裡沒人按電梯,卻自動升到某樓層,不久該樓層一個復原良好預定隔日出院的病人竟停止了心跳……。我不太害怕這神出鬼沒,醫院那麼多角落,他們犯不著全擠電梯裡躲。但關於醫院電梯的悲劇,我聽說過一個:有天早晨電梯故障卡在兩樓層間,金屬門板扳開,懸在半樓的人一個個往下跳,輪到一位穿高跟鞋的女醫師,也許是不好意思伸手握住底下男人的援手,自個兒往下蹬,一個沒站穩卻滑入電梯下深井死了。

  等醫院的電梯總是難,除了SARS流行的時代以外。當時不得不踏進醫院的,一群是發燒咳嗽懷疑SARS的病患,另一群便是在醫院上班的我們。我日日心驚步步為營,在醫院時恐懼四面埋伏的危機,回到家又擔心身上可能已沾染病菌會禍及親人。那段歲月惶惶然,用使命論、義務論或宗教情懷、來世福報來鼓舞自己其實用處不大,雖然學術活動停擺、院外支援中止、門診減量,理應少了大半的工作,然而踏進醫院大門還是腳步沉甸甸。不多久卻發現電梯的步伐變得輕盈敏捷,像個乖極的孩子,一喚即來,也不會動不動就開門扮個「滿載」的鬼臉不讓你進。

  我上班。我下班。我探病。我訪友。我提了親自熬煮的湯,到醫院會見值班的情人,按下上樓鍵三秒鐘,等不及便奔上樓梯。我從台北趕到桃園見驟逝好友最後一面,到了醫院召來電梯,電梯門許久才開,進了電梯,許久才到達地面下陰冷的房間,電梯沉降許久,久過在高速公路上奔馳,久過我與她攜手共度的歲歲年年……。我在電梯裡看,在電梯裡想,這年頭的人們,已遺忘了如何在家出生,在家死亡,於是,總是醫院的難等電梯,陪伴我們穿梭生老病死的路。張家娃娃出生滿三天離院返家,人生第一次垂直位移,失重的初體驗,娃娃哇哇啼哭,媽媽把娃兒緊緊抱在懷裡,爸爸笑著逗弄他。郭家大哥害了盲腸炎,從急診室上行至開刀房,再從開刀房下行到病房,在電梯裡被迫擠到病床同側的媽媽與女友搶握郭家大哥的手。王家伯伯多年肺病,喘著氣在醫院進進出出,上上下下,陪在他身旁的兒女愈來愈少。李家奶奶闔眼,子孫推著覆白布的病床往地下間去,一邊呼喚:「阿母,進電梯喔……阿母,出電梯喔……」


**刊載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2007/0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