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2-25 17:37:57阿盛

【新鮮貨】老阿嬤的粿年人生-沈雪芳

  做菜頭粿,一直是三合院內親族們過年前的一件大事,而我們家向來都是由阿嬤全權指揮。記得總是清晨天將亮未亮時,就聽到阿嬤淘洗生米的水流聲響,當我們還蜷曲在暖暖被窩中耍賴,天寒地凍地不肯起身準備上學,阿嬤就從廚房喊過來:「我半暝起來浸米,天未光就開始洗米,把菜頭剉籤,你們現在都來灶前幫忙磨米,我看哪一個還會喊冷。」

  一旦我們真蹦跳到廚房要幫忙,阿嬤卻又佯裝微慍念道:「不要來弄得滿身濕淋淋的,都去趁熱把飯吃了才有氣力讀冊。」免不了的,那天上課的情緒總是像紅磚大灶上那鍋準備炊粿的滾燙熱水,上下翻騰無法停歇,滿心記掛著出門前石磨中順流到桶子裡牛奶般的濃稠米漿,以及瀰漫在灶邊氤氳而上的薄霧輕煙,看看錶,猜想此刻阿嬤和媽媽應該正把那一桶雪白米漿汩汩倒入籠屜上的玻璃紙。


  阿嬤會以一種主持神聖儀式般的神情撥開最下面的棉布,將四根透氣的竹管立起緊貼著蒸籠,然後憑恃幾十年的經驗掂量幾撮鹽巴和味素,調味和勻,用手指頭沾一點嘗嘗味道,末了照慣例自嘴角揚起滿意的微笑,彷彿一年的操勞到這天終於有了一個美麗完整的句點。

  年復一年,因著排山倒海而來的升學壓力,以及後來北上讀書工作,我常常錯過了蒸粿之前的準備工作,也總只能在腦海想像阿嬤以敬天地神明的莊嚴虔誠,重複著同樣的炊粿步驟,每每回到家只看到灶裡燃燒得赤烈的火焰,把守在大蒸籠邊阿嬤臉上的皺紋映照得格外深刻。

  傍晚,從外地回鄉準備除夕團聚的叔嬸堂弟妹們陸續抵達,一聲聲的讚美言語,對著那籠代表好采頭的菜頭粿,此起彼落地登場,把家裡點綴得鬧熱滾滾,阿嬤總是坐在客廳,頭也沒回地吩咐大家莫偷呷,一邊隨著電視裡〈薛平貴與王寶釧〉中楊麗花「我身騎白馬過三關,改換素衣回中原……」的鏗鏘曲調,頷首微笑。

  初一清晨,菜頭粿拜過神明祖先後就正式上桌了。連著幾天媽媽嬸嬸們三餐總是先煎上一大盤切成方形,油亮金黃的粿,此時只見筷子像萬箭齊發往同一目標進攻,再搵些西螺的丸莊「菊」級醬油膏,那香氣誘人,綿密濃郁的滋味真是滿足了胃也溫暖了心,幾乎過年期間,家中的婦女小孩都專吃這一味。有時我不免懷疑,許是阿嬤那種專注地為家人在寒冬準備菜頭粿的模樣,抑或是阿嬤在粿裡偷偷摻入她用愛調製而成的上癮祕方,否則為何我會如此貪戀著那鍋滿室盈溢的芳馨?

  高中北上讀書,第一次在早餐店發現蘿蔔糕很是驚喜,但一入口卻趴軟無力,全不像阿嬤做的又Q又紮實。後來又知道有種港式蘿蔔糕,多加了蝦米與臘肉末在裡面,口感同樣較為軟爛,且肉香蓋過了菜頭香,不知怎地,我總是吃不慣。而家鄉那一籠遵循古法製成、在我心目中獨一無二的菜頭粿,以及年節歡娛團圓的氣氛,就更加讓我這遊子魂牽夢縈了。

  大學畢業在台北工作,每次南返見著阿嬤,愈發斑白的髮和傴僂的背,但只要她一坐到灶前守著那籠菜頭粿,就讓我覺得她挺直的腰桿和堅毅的神采,仍像是一個舉手投足間習習生風的威武將軍,對這個大家庭的一切指揮若定,以致於讓我錯覺光陰未曾在這個捨瓦斯爐不用、堅持用大鍋大灶的長者身上註記過。

  每當陪著坐在那一爐火前取暖,就是阿嬤的講古時間。「說到以前真艱苦,」她總是這麼開頭,「嫁給妳阿公沒多久,他就被日本人徵到南洋當兵,那時妳阿爸幾個兄弟這麼小,我整天像顆陀螺內外轉個不停吶!妳那幾個伯公真惡質,我在田邊畸零地種些青菜貼補家用也去偷挽,我雖然氣得半死,但念著家和萬事興,也就忍下了。」

  「阿嬤又說這個。」我嘟噥,順手舀一瓢水徐徐注入鐵鍋。「啊妳還年輕,不要嫌我雜念,查某囝仔總有一天要入別人家門,公婆妯娌間應對進退要有好女德才會得人疼。」阿嬤說。「我有讀冊,有頭路,沒嫁妳也別煩惱啦。」我說。「不懂事才這樣講,」阿嬤笑著睨了我一眼,「不過讀冊識字是真要緊的,像我小時後想讀書,妳阿祖硬是不同意,我就不甘願,誰說查某囝仔就不能受教育,妳現在大學都畢業了。我真是歡喜。」

  一直到阿嬤西歸後,我才驚覺那些浮光掠影般的過往,最鮮明的竟是祖孫倆挨擠在灶前炊粿的這段。喪禮期間,我不時撥開紅色簾幕進到大廳注視著躺在陰冷冰櫃中的她,雖然那形體漸漸像稻埕上年年都會曝曬的蘿蔔乾,失去水分後黃褐乾癟了,但我仍任性地覺得她只是睡著罷了,就像每個返家的黃昏,她坐在昏暗的客廳中打盹一樣,聽到我乒乒乓乓地進門,她會眼也不抬地叨念著:「查某囝仔莫這麼粗魯……。」

  然而總是有些事情會不一樣的,比如身為長媳的媽媽開始接手做菜頭粿之後,為了某些理由,她不再加味素,同樣一斗米卻多加了二斤蘿蔔絲,她眼眸中散發出炯炯的亮光,對著這一切步驟瞭若指掌,在大嫂幫忙翻粿時,像傳授武功秘笈般地細細指導她炊粿的獨門口訣,對於年前回鄉過節的叔嬸堂弟妹的讚美語言,自嘴角揚起滿意的微笑。


**刊載於中國時報.浮世繪. 2007/0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