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擔心明天下午要在科內學術會議報告的「過敏性鼻炎」。

　　到底準備好了沒也說不上來。三年前就有學長曾介紹過敏性鼻炎的治療，極其詳盡，三年來，世界各地製造了數千篇關於過敏性鼻炎的研究報告，我遇見其中二十來篇有緣的文章，花了五個晚上七杯咖啡兩罐蠻牛得到一個結論，就是三年前學長的報告整理得真好，於是借用他的內容當底，換個底圖以新耳目，修飾文句突顯個人風格，還有參考文獻一定得把最近發表的期刊列上才不會落伍。powerpoint檔案一星期前就完成了，但每天下班回家打開電腦預演報告時還是會修修校校，改幾個介系詞，更動一下字體大小，忽然想起有什麼相關的疾病又上網搜索資料，隔天到醫院再印一疊新的期刊論文，期刊總是出不完，最新資訊永遠讀不盡，可是沒有人能保證最新資訊就是真理，風水總是輪流轉，荷爾蒙補充療法興起又衰落，素食對癌症防治被提倡然後被否定……。

　　過敏性鼻炎常反反覆覆發作，最基本的藥是抗組織胺。吃了的確有效，但傳統的抗組織胺令人昏昏欲睡口乾舌燥，藥商對我們說新一代的某抗組織胺沒有嗜睡副作用，連飛行員服用都安全無虞，我也這樣告訴我的病人，然而有回感冒我吞了一顆藥商推薦的粉橘色小丸子後，渾身乏力得緊，巴不得能立即把化學成分從血液中脫洗個乾淨。

　　反正治標不治本，我也不強迫我的病人非吃藥不可，過敏症狀與藥物副作用擺天平兩端，秤子人人心中各有一座。病久了都會自己當醫生，鼻子癢了天平搖搖晃晃，哪方得勝就自己決定吧。

　　我想醫學界還是非常努力希望找到更好的方法根除過敏，要不然不會年年有高產量的期刊論文在研究這個毛病。只是過敏反應原本是人體與外在環境產生不協調的抗議，人們不斷在替自己的生活圈創造違逆自然的產品，陽光空氣花和水都漸漸地變了模樣，朝這方向行走的世界，其實是鼓吹過敏蓬勃擴散的。

　　我又翻了個身，氣自己腦子不好好歇一歇。我明天要報告的是過敏性鼻炎的治療而不是過敏性鼻炎的哲學，只消把藥物分類說個明白。

　　睜眼望見鬧鐘短針背叛立正姿勢已逾四十五度，五個小時前的咖啡還在身體裡跳啦啦隊。可不能徹夜失眠，否則明天下午的報告包準頭腦渾沌口齒不清，但愈是這麼告訴自己就愈是緊繃，瞌睡蟲全上了手銬腳鐐動彈不得。

　　我想起抽屜裡有一排白色藥丸，是安眠藥商上星期來介紹藥物時留下的樣品，這種新一代的安眠藥，根據藥商拿著一疊研究資料的證明，快又有效，醒來不會頭昏腦脹，也極少成癮的問題。要不要來一粒呢？……

　　我跟病人說，真的睡不著時，偶爾吃一顆安眠藥沒有關係，不會對身體有危害。對於慢性病患合併長期失眠的問題，假如已儘可能遵照「固定時間起床、床上不看書報電腦不作用腦筋的事、規律運動、午後不喝含咖啡因飲料……」等等符合睡眠衛生的守則，卻仍睡不安穩，我也會開立安眠藥物，告訴他們說，充足時間及良好品質的睡眠之於他們相當重要，現今的安眠藥大體上很安全。

　　然而這並不是我根深柢固的信仰。我有病患吃了安眠藥後夢遊起來開瓦斯，幸好兒子發現得早。

　　……要不要來一粒呢？

　　失眠的經驗當然有過，先前爸爸從美國買回一瓶褪黑激素，據說對時差調整有幫忙，也不知道對失眠到底有用沒有，但那個瓶子擺在床邊時，若我在床上躺了一時半刻還未入眠，腦子裡那個塑膠罐便會不斷膨脹，褪黑激素一顆顆向我招手：「來一粒吧，讓妳早點睡著，明天才有精神好上班！」「這又不是真的安眠藥，沒有副作用的。」「睡不好精神不濟，萬一給病人開錯了藥怎麼辦？」……通常我是會屈服的，於是褪黑激素不久便見底。褪黑激素的藥理作用絕無此神速，但多半時候我嚥下一粒褪黑激素會在十分鐘內平安入睡，後來我讀到所謂「安慰劑理論」，根據實驗，即使給的不是真正有療效的藥物，而是維他命丸什麼的，也會有百分之三十的人產生效果。

　　失去褪黑激素的依靠後，仍偶會失眠，明白無路可退時，輾轉難眠也只有認命，思想還有什麼行為治療的法子。數羊對我來說是個爆爛的方法，愈算愈清醒；泡熱水澡我也試過，平白浪費一缸水和幾滴舒緩精油；念心經咒語什麼的，我大半默念幾句就失去耐性；還有一種逆向操作方式，就是索性睜大眼睛瞧到底能否清醒到天明，據說反而容易進入夢鄉，我還沒敢冒這種險。

　　我的失眠問題不算嚴重，次數不頻繁，大多與壓力事件或是喝多了咖啡跟茶有關，但極少整夜一丁點都沒睡著，即使不吃藥。

　　……要不要來一粒呢？……白色橢形藥丸開始在我眼前跳起康康舞。「快又有效喔。」「明天要報告呢，妳總不希望準備了這麼久卻因為睡眠不足而表現得差吧。」「試試看嘛，不然妳怎麼說服得了病人？」……「來一粒吧！」……「來嘛！」……好吧。

　　真正的安眠藥跟褪黑激素果然不同，吞服之後不是安慰性質的放鬆感，而是腦波漸趨平緩終失去意識，在五分鐘內。

　　鬧鐘滴鈴鈴鈴。我的意識再度與現實接軌，卻感覺頭脹痛昏沉。非藥之罪，本來昨夜那麼晚睡就無法保證今天清爽的。如果我的病人抱怨藥物副作用我一定會如此回答，心裡再加一句：「誰叫妳晚上還喝咖啡，睡不著也是應該。」

　　掙扎起床，如遊魂般挪移到醫院，披上醫師袍後把殘存體內的能量推至顏面，微笑著開始看門診：「早安啊，今天是什麼問題來到門診？」……

　　看了兩三個病人之後頭丟丟丟的發脹到無法繼續思考，腦裡血流咻咻咻清晰可辨，我請護士暫停三分鐘，讓我服用一顆醫藥界信賴的普X疼。

　　「阿伯，你今天血壓怎麼這麼高？有沒有每天吃藥？」下一位病人一百八的收縮壓讓我頭更痛了。下次應該吃普X疼速效錠的。

　　「平常沒有不舒服我就不吃啦，血壓的藥不能一直吃耶，隔壁鄰居就是每天吃血壓藥吃到最後變成尿毒要洗腎，才四十出頭。我自己會感覺，血壓高的時候我知道，就會吃降血壓的藥，吃一顆如果沒有降我會吃兩顆啦，醫生妳放心！」

　　「阿伯，你這個血壓藥不會傷腰子啦，如果沒好好吃藥，血壓控制不好，腎臟才真的會壞掉。你的藥裡頭有一些可以不舒服時才吃，像筋骨痠痛的藥啦，咳嗽藥水啦，可是血壓的藥一定要天天吃喔。」

　　……

　　看完門診，中午歇了一會兒，醒來仍是頭痛，再吞一顆普X疼，終於順利報告完「過敏性鼻炎」。

　　科會結束，主任和我們討論減重教育推廣的計畫案。設計了一套健康飲食運動的計畫，安排八堂課程，教導如何選擇健康飲食，也實際帶民眾作體操。

主任想在最後一堂課裡提出一個觀念，就是減肥藥物可以只在需要時服用，比如喝喜酒、應酬、尾牙時配上一顆羅氏纖，避免因為攝入過多的熱量而發胖。

「我覺得這樣不太好吧？好像變相鼓勵人們說多吃一點其實沒關係，有減肥藥給你靠。」我雖然也有縱慾狂吃的時候，也會希望吃下肚的東西原封不動離開我，一滴脂肪都不積，但吾愛吾瘦，吾更愛真理。

主任強調，減肥最重要的當然是飲食與運動，但在推行計劃時更要考慮可行性，如何減少減重者的挫折才能提高成功的機率。開了八堂課，前面七節都拼命地教導民眾如何選擇食物與培養運動習慣，只有在最後一次提到需要時使用的減肥藥物，似乎也很合理。

但我覺得這並不是醫生應該提供給病患的選擇。減肥藥是用在那些很努力地調整飲食運動卻還是瘦不下來，以及肥胖問題已對健康產生威脅的病患，不是發明給暴飲暴食者的萬靈丹吧。

「妳要去看這些人的需求。好比勞動階級搬重物導致渾身痠痛的病人來到妳的門診要求打止痛劑，妳當然知道對他身體而言最要緊的處理是休息，可是他工作一擱下便立刻無得溫飽，妳不幫他止痛，卻對他說一堆唯有休息最好的大道理，對他是一點幫助也沒有的。」主任總是希望能從病患立場出發。

「不一樣，」我還是堅持，「那是為求生存的層次，我問他怎不歇息當然如何不食肉糜的愚昧，但吃得過多是一種逾越生活份際的行為，儘管過猶不及，其中的出發點是截然不同的。」

「很多時候看事情的角度要人性，不是只有實證科學來說什麼是對怎樣合理，比方說吧，治療憂鬱症的藥物，現在也有醫生教病人需要時服用，當他覺得憂鬱情緒席捲無法自抑時吞下一粒，真的有些病人會感覺其效用，但我們從學理上知道這是不可能的，藥物濃度在那樣情況下根本來不及發揮功能，然而病人在當下就是需要。」

「安慰劑本來就會有百分之三十的療效嘛。」我嘟噥。

「回到減重病人，妳說說看他們為什麼會去吃大餐。」

「可能是情緒障礙的出口，或者是工作上不得不的應酬，假如是那樣，勉強可以解釋跟基本生存有點關聯啦，可是……」我仍舊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

　　「呵，育靖啊，妳還太年輕，很多事……」主任話還沒說完，總醫師推門走進辦公室，吆喝著說，大家往餐廳移動吧，咱們喝春酒去啦。


＊＊刊載於中華日報．中華副刊．2007.0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