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2-13 10:42:10阿盛
【得獎作品】雙面太子－黃文成
漸漸地，母親的病情越發地嚴重，她的病因不明，家人帶母親上醫院，醫院一間一間換，斷層掃描一次一次照，群醫束手無策；但，我知道，母親身體的病痛及病徵是因我而起。
每次月圓之時，母親身體首先開始疼痛得像被撕裂開來，爾後喉頭發出嘶吼叫聲，彷彿是一個狼人從地獄奔入到她體內，她的眼神失去了茫光，只剩兩口空洞的深井，隨後她起身狂奔到神明廳裡，向供在神明桌上的太子爺喃喃囈語一整夜，直到天明，狼人才從母親的空洞的雙眼間退去；母親即刻恢復意識，回到房裡整理梳妝後出門買菜，一如往常，沒有不同。然而那些徹夜的囈語，在我聽起來像咒語，像是地獄來的咒語。
為何像是自地獄來的咒語？那些囈語像是有生命般地遁入我腦中，在每個夜晚構築出一個通關密語；癱軟在床上的我，完全陷入母親囈語中，並且在囈語之間獲得某種神秘的力量，來自太子爺的神密力量。夜晚，我在精神極度疲倦的時刻，囈語從腦波中流洩幻化成一道黑色甬道，太子爺施了法讓我身體引我入另一世界。那世界分明是黑暗國度，毫無光源，然而我在黑暗國度裡卻能夠自由奔跑，沒有任何障礙，我像是本來就該生活在這裡，一切熟悉得令我心生畏怯。但我卻也真實地感受到我像個自由的人，不再是個無法行動漸凍病症的活體人偶。
於是母親痛苦地吞吐這些囈語時，我竟毫無顧忌地成一隻在等候餵食的禿鷹，貪心且狠狠地吞食著母親的痛苦，撕裂這一神秘囈語，飽足我身體的匱乏。然而，我發現，當我被母親餵食這些囈語的同時也聽見了痛處的哭豪聲，那是來集所有世間母者對子女愧疚所發出的痛楚。
這樣的奇景，這幾十年來完全沒有例外。第一次我行走在荒漠中，見及一口泉懸浮在荒漠之中，我往泉口一望，駭然地發現我變身成神桌上太子爺的樣貌，一副年幼孩童的容貌，手持甩不掉的法器，腳踩踏的更是太子爺特有的風火輪；除此，我在地獄間也獲得了太子爺意志力自由行走，並且能夠穿越任何空間的障礙，像風如空氣般能穿透任何障礙；然而我內心卻充滿孤獨感，穿越物體的過程中，我便感受到一次母親身體裡的痛楚，感受不到一種人性的尊嚴，我五官所接收到的訊息盡是骯髒、污穢的流質物體，用鼻去聞，濃烈的惡臭。那像是都市社會下水道的終點，是所有文明不友善的總集。我擁有了行動的自由，超人的能利，卻也陷入了地獄。
一切的感受，都是惡臭難耐。
我在那異世界間不斷行走且聆聽，像走在荒漠中，雙耳聽見這荒野中充滿哀豪聲。我試圖尋著聲想找到聲音的來源出，但結果只是在荒原中漫走，生命在這虛空中漫走，我有了太子爺的上天入地能力，然而此時的我，失去了我自己軀體的所有權，直到天亮，我倏忽回到人間，身體立即全身癱軟在床上，等待母親三餐替我進食、照料一切的生活。
彷彿一切都沒來過。
我們是人間母子。
然而我無助。
也許你會問我，「太子爺」的來歷。但我僅能就我所知道片段讓你拼湊些合符情理的情節，來證明這一切不是我的囈語。
這太子爺，是我得了漸凍病症以後來到家中，是母親為我祈求來的一尊神明，專門保佑我一人。然而母親從未在我面前說過吐露任何千斤重的悲傷心事；心頭重擔，全往太子爺身上褂了去，祂當成她唯一可訴說的對象，祂彷彿才是她的兒子。
然而太子爺似乎通了人性，或是彼此入戲太深，祂得以得寸進尺地軟禁了母親的靈魂，我常在黑暗的房間內的床縟上，像個貼平的影子偷偷看著太子爺的施法的伎倆。早晚一次的上香供養，儼然是她一天最重要的事情。每次月圓時分，則換太子爺賜予還給她當一個母親愛我這漸凍子女的能力。原來，我母親的靈魂與肉體忍受暴裂的痛楚，是為要讓我一個自由行走的夜晚，那是太子爺對母親的承諾，她用己身的痛楚來與我對自由的欲望交換，其中得代價就是母親得視祂為親生子，祂也在我軀體獲得了人間的溫度及溫暖。
荒唐。
神人之間，原來是維繫在彼之慾望與我之慾望間。
一位母親面臨到孩子的苦難，竟然願意捨棄自己的靈來求得虛妄的願望。我進入到的那黑暗世界，原來是一位母親的心靈世界深處。長期處在一個地獄深淵，看不見未來及希望的心靈狀態，異世界其實與真實世界並存著，只是我們很難查覺。
此時，我可憐起太子爺的身世。祂攝奪母親的靈魂，是錯將我的母親當成祂的母親？還是祂也需要一位人間的母親？於是下了凡界，跟我母親做了交易打了契約，為我換得每月一夜的自由身。母親對於我們兩個小孩心靈而言，同等重要，不論是在人間還是在異世界。母親也把同是木偶般身軀的我和祂混同為一人，或者都視為她自己的孩兒呢？
有超能力的太子爺，小小木偶身軀是毫無溫度，祂趁我神遊於地獄那一片刻，在我癱軟的軀體上汲取屬於人體的溫度，享受親情的愉悅。
我們在月圓的時後，我們三個人的靈魂互相走位，改變彼此的身份，換取彼此的需要。人神之間的信任，竟在慾望之間完成，親情在彼此奉獻之後，感受到人生的圓滿。神與人的位階跟能力，好像該被重新定位，起碼我的感受是這樣。
一月一次的走位儀式，全由月圓作記，特別是在昏紅的月圓日，我知道我母親所負出的痛苦特別，巨大，而祂的身體，感到特別的寒冷。
你若抬頭望見昏紅的月亮時，握緊身旁人，深深感受一次屬於人的溫暖。
＊＊ 本文獲 2006年文建會第七屆文薈獎 短篇小說獎佳作
每次月圓之時，母親身體首先開始疼痛得像被撕裂開來，爾後喉頭發出嘶吼叫聲，彷彿是一個狼人從地獄奔入到她體內，她的眼神失去了茫光，只剩兩口空洞的深井，隨後她起身狂奔到神明廳裡，向供在神明桌上的太子爺喃喃囈語一整夜，直到天明，狼人才從母親的空洞的雙眼間退去；母親即刻恢復意識，回到房裡整理梳妝後出門買菜，一如往常，沒有不同。然而那些徹夜的囈語，在我聽起來像咒語，像是地獄來的咒語。
為何像是自地獄來的咒語？那些囈語像是有生命般地遁入我腦中，在每個夜晚構築出一個通關密語；癱軟在床上的我，完全陷入母親囈語中，並且在囈語之間獲得某種神秘的力量，來自太子爺的神密力量。夜晚，我在精神極度疲倦的時刻，囈語從腦波中流洩幻化成一道黑色甬道，太子爺施了法讓我身體引我入另一世界。那世界分明是黑暗國度，毫無光源，然而我在黑暗國度裡卻能夠自由奔跑，沒有任何障礙，我像是本來就該生活在這裡，一切熟悉得令我心生畏怯。但我卻也真實地感受到我像個自由的人，不再是個無法行動漸凍病症的活體人偶。
於是母親痛苦地吞吐這些囈語時，我竟毫無顧忌地成一隻在等候餵食的禿鷹，貪心且狠狠地吞食著母親的痛苦，撕裂這一神秘囈語，飽足我身體的匱乏。然而，我發現，當我被母親餵食這些囈語的同時也聽見了痛處的哭豪聲，那是來集所有世間母者對子女愧疚所發出的痛楚。
這樣的奇景，這幾十年來完全沒有例外。第一次我行走在荒漠中，見及一口泉懸浮在荒漠之中，我往泉口一望，駭然地發現我變身成神桌上太子爺的樣貌，一副年幼孩童的容貌，手持甩不掉的法器，腳踩踏的更是太子爺特有的風火輪；除此，我在地獄間也獲得了太子爺意志力自由行走，並且能夠穿越任何空間的障礙，像風如空氣般能穿透任何障礙；然而我內心卻充滿孤獨感，穿越物體的過程中，我便感受到一次母親身體裡的痛楚，感受不到一種人性的尊嚴，我五官所接收到的訊息盡是骯髒、污穢的流質物體，用鼻去聞，濃烈的惡臭。那像是都市社會下水道的終點，是所有文明不友善的總集。我擁有了行動的自由，超人的能利，卻也陷入了地獄。
一切的感受，都是惡臭難耐。
我在那異世界間不斷行走且聆聽，像走在荒漠中，雙耳聽見這荒野中充滿哀豪聲。我試圖尋著聲想找到聲音的來源出，但結果只是在荒原中漫走，生命在這虛空中漫走，我有了太子爺的上天入地能力，然而此時的我，失去了我自己軀體的所有權，直到天亮，我倏忽回到人間，身體立即全身癱軟在床上，等待母親三餐替我進食、照料一切的生活。
彷彿一切都沒來過。
我們是人間母子。
然而我無助。
也許你會問我，「太子爺」的來歷。但我僅能就我所知道片段讓你拼湊些合符情理的情節，來證明這一切不是我的囈語。
這太子爺，是我得了漸凍病症以後來到家中，是母親為我祈求來的一尊神明，專門保佑我一人。然而母親從未在我面前說過吐露任何千斤重的悲傷心事；心頭重擔，全往太子爺身上褂了去，祂當成她唯一可訴說的對象，祂彷彿才是她的兒子。
然而太子爺似乎通了人性，或是彼此入戲太深，祂得以得寸進尺地軟禁了母親的靈魂，我常在黑暗的房間內的床縟上，像個貼平的影子偷偷看著太子爺的施法的伎倆。早晚一次的上香供養，儼然是她一天最重要的事情。每次月圓時分，則換太子爺賜予還給她當一個母親愛我這漸凍子女的能力。原來，我母親的靈魂與肉體忍受暴裂的痛楚，是為要讓我一個自由行走的夜晚，那是太子爺對母親的承諾，她用己身的痛楚來與我對自由的欲望交換，其中得代價就是母親得視祂為親生子，祂也在我軀體獲得了人間的溫度及溫暖。
荒唐。
神人之間，原來是維繫在彼之慾望與我之慾望間。
一位母親面臨到孩子的苦難，竟然願意捨棄自己的靈來求得虛妄的願望。我進入到的那黑暗世界，原來是一位母親的心靈世界深處。長期處在一個地獄深淵，看不見未來及希望的心靈狀態，異世界其實與真實世界並存著，只是我們很難查覺。
此時，我可憐起太子爺的身世。祂攝奪母親的靈魂，是錯將我的母親當成祂的母親？還是祂也需要一位人間的母親？於是下了凡界，跟我母親做了交易打了契約，為我換得每月一夜的自由身。母親對於我們兩個小孩心靈而言，同等重要，不論是在人間還是在異世界。母親也把同是木偶般身軀的我和祂混同為一人，或者都視為她自己的孩兒呢？
有超能力的太子爺，小小木偶身軀是毫無溫度，祂趁我神遊於地獄那一片刻，在我癱軟的軀體上汲取屬於人體的溫度，享受親情的愉悅。
我們在月圓的時後，我們三個人的靈魂互相走位，改變彼此的身份，換取彼此的需要。人神之間的信任，竟在慾望之間完成，親情在彼此奉獻之後，感受到人生的圓滿。神與人的位階跟能力，好像該被重新定位，起碼我的感受是這樣。
一月一次的走位儀式，全由月圓作記，特別是在昏紅的月圓日，我知道我母親所負出的痛苦特別，巨大，而祂的身體，感到特別的寒冷。
你若抬頭望見昏紅的月亮時，握緊身旁人，深深感受一次屬於人的溫暖。
＊＊ 本文獲 2006年文建會第七屆文薈獎 短篇小說獎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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