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那麼一座不知名的市場。大小攤位沿著衢道口溢開一朵朵五花遮陽傘，流動的叫賣聲此起彼落，一場極庶民的晨間嘉年華正熱熱鬧鬧開場。馬路邊、人行道、騎樓裡，這裡一句俗俗賣那裡一聲來來來，吆喝攬客的聲浪一波波如一首四面八方的集體多重唱。人潮推推擠擠，提購物袋或推菜籃，婆婆媽媽嗓門開大，詢價殺價東比西劃挑撿，不時以專家姿態敲敲瓜身按按魚鱗，時搖頭時皺眉。

菜販、肉販、魚販、水果販、醬菜販、製麵的包粽的做粿的賣麵包的、煮麵的炸雞的滷味的……這是方圓百里的飲食補給場，各式生的熟的，便宜又新鮮的家常食材，熱絡的買賣招呼，掏錢找錢話語起落間，彷彿幾個銅板就能打包起一家子溫飽的幸福。

處處都是快意坐上板凳，臨街吃食的風景。隨意來一碗各式羹湯糊外加一盤酥脆臭豆腐蚵嗲，或是大熱天來碗清涼銼冰，爽口的豆花檸檬愛玉仙草蜜，同樣透心涼。琳瑯滿目的零嘴小吃，讓人忍不住一步三駐足，邊逛邊買，邊走邊吃，步履輕快，心情寫意。或是買袋甜甜圈雞蛋糕紅豆餅、來一份烤玉米蒸菱角煮花生炒栗子，或被手工麻糬答答機器聲、爆米香的轟然爆破聲給吸引目眩神馳，或受麥芽糖販搖動的咚咚兩面鼓、冰淇淋販時不時捏響的叭哺聲給攪得嘴饞心癢。有時就無限少女的來一捧七彩色澤夢似的棉花糖，咬一口棉軟香滑讓雲霜在嘴裡融化，就覺得世界正輕盈旋轉；或者來一支鮮亮欲滴紅澄澄的蜜糖葫蘆，一口咬下硬糖，李子或草莓酸溜溜的汁液瞬間在齒縫溢出青澀的味道，甜膩而清醒。咀嚼一串蜜糖葫蘆，彷彿輕輕嚥下跌跌撞撞卻又平安至今的成長。

喜歡逛市場。喜歡那露天的叫賣，微微晨光在時間的推移中漸漸暴烈，小小的街窄擠的騎樓過道，暖烘烘一片人聲鼎沸。偶爾哪裡傳來電台廣播強力放送的台語歌，中氣飽滿的轉音聲口，像是不論哀怨或快活，都要氣力滿滿拚鬥一場。拔尖的哭鬧聲連綿又斷續，處處都有鼻涕眼淚齊飛的小娃兒—有時是無限委屈無限眷戀地望著心愛的玩具，拗著鬧著楚楚哀求大人駐足掏錢買下；有時是哭天搶地囂張跋扈一屁股賴著髒地死也不起，弄得人群圍觀聚攏、大人惱羞成怒，罵孫罵子的橋段，是市場內最正統的鮮活戲碼。每瞧見貪婪哭鬧的小孩，我總忍不住停下腳步遠遠觀看：那不就是我當年肆無忌憚，索討一切吃喝穿用卻從不心滿意足的翻版嗎？

偶爾，瞧見樂滋滋紅酡著臉蛋，心滿意足咬嚼寵愛的孩子，聽見他們哼出不成調的小曲兒，或者坐上音樂電動車，在輕快搖晃擺動中，前往兒童專屬的夢想世界。我總慣於在音樂電動車附近走走看看。每拾起一串串銀鈴響的嘻笑，就不免憶起昔日那個一直牽念舊市集裡音樂電動車的小女孩，她總堅持親自投下錢幣，即使坐了幾百千回，在小車啟動瞬間總樂得如小雞咯咯笑。

走向市場，走向一次次放肆哭鬧、無禁忌無憂慮的自己。在每一次感覺疲憊時，走向高分貝人聲鼎沸的市場。那裡總有掛著兩道眼淚鼻涕的娃兒，總有永恆不老的童真快樂。世界變得很純粹，純粹到只消腳踏一雙舒適的平底鞋，就能走回熟悉的歲月。置身在尋常風景裡，舉手投足都有耐人尋味的家常喜悅。

大概我仍是長不大的孩子。高中時便離家求學，賃屋的生活如同游牧民族，可是不管再怎麼搬遷輾轉，總要遠遠近近徘徊於市場周圍，彷彿要靠空氣裡飄散的食物香氣驅趕無家人溫馨共食的孤單落寞；在熟食攤商的桌凳間，點選一日三餐，彷彿有一個明確前往用餐的路線，人也可以獨立起來，一個人在異鄉的生活，也就不那麼無可依靠了。

而每搬到一個陌生的小鎮，為免迷路，活動路線常簡單到就只在市場與小屋間來去往返。我本就不是那種膽大且喜探險的小孩，在頻頻搬遷的過程裡，親近那股熟悉的人情味道，會讓人有種定下心來的安全感：即使廁身於大都會一角，不慣閃爍的霓虹與水晶的輝煌，即使擁擠的人群、爭奪的步調，就要讓人遺忘最初的堅持、理想的價值。可是只要一看見那些天光中昂首叫賣的面龐，一親近那份不論晴雨，張羅備辦一攤子的熱情，心頭便暖燙起來。彎腰。俯身。站在親愛的土地上，細細聆聽原始的回歸的呼喚。在顧盼自雄中多些溫潤與看顧；飛揚跋扈時，多惦念市井小眾微笑的嘴角，謙卑的態度。市場，是像我這樣經年羈旅異鄉的遊子，模擬複習家鄉事物情態的所在。

所以，每當傳統的公有零售市場蒸冉起滾沸的買賣營生，我在十一樓的家居裡，臨窗俯望往來川流的街景，總忍不住穿起布鞋往街市走去。或許我是在泥土地上打滾過來的孩子，離開赤腳踏在泥地上的日子太久，若久未親近熟悉的語言、勞動者的氣息，竟會覺得日子蒼白而不真實。像是踮著高跟鞋久了，空空的聲響戳叩在心窩底，無以填補的內傷坑坑洞洞，那是種不知該如何說起但真確存在的不踏實。

於是往市場走去。去看一看平凡的人，有一點渺小卑微，卻積極而熱情的營生方式。或者吃一碗熱呼呼的湯或麵，感受在塵囂車行間吃食的單純與豐盛。吃罷，拐進千頭萬緒錯落的攤巷，或看每樣十元的日用雜貨，或湊身於變現大拍賣的搶購人潮裡，市場裡此起彼落高分貝放送各種優惠訊息，買賣如同倒數計時爭分奪秒的競技，叫賣者使盡渾身解數、看家本領，鼓動簧舌攬客迎客送客，句句都馬虎不得！穿梭在這一攤那一攤的叫賣聲裡，老闆伙計誇大的豪氣，十足阿沙力的生動表情，總讓我錯覺正置身劇場。可不是嗎？市場，多少小人物聲嘶力竭頂著烈日暴雨也要堅守到底的生存舞台。

而我僅僅，只是一遍遍走進那勉力營生的舞台。當內心被莫名的情緒點燃憤懣或憂鬱，對這大城裡，計較了好久卻仍得不到的稀微幸福，感到失望、沮喪。那些一再破滅的小小想望、也許終其一生都無法達成的夢想……，長大的定義，大概就在於要夠勇敢，才不至於在無力感襲來時滅頂。當我已漸漸老練世故，且再不願輕信。我總是往市場走去。看騎樓下靜靜坐在草篋前賣著自己種的山筍的阿婆。或在堆疊一座座西瓜小山的卡車旁，看蓄著落腮鬍的老闆，刀起刀落間，剖出一面面橢圓鮮紅，甜美淋漓的夏天。

我在那些日常撿菜、剁肉、鋪貨、舀杓的動作裡，看見生存的柔軟與堅強。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當我漸漸習於命運，眼裡不再有希冀與盼望。於是穿梭在日光微雨，窄路店鋪裡，試圖召喚昔時總愛大聲哭放聲笑的那個小女孩。如同一種回溯的儀式，我好像也可以在這樣看似日常，卻充滿深刻意象的街市裡，用遺忘了好久的輕鬆步履，一步步找回散失、消沈殆盡的勇氣。縱然仍是孤獨的漫步著。


發表：2006年1月1日中央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