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2-29 09:32:56阿盛
【首獎作品】來,再吃一口-胡承波
星期天,一掃連日的陰霾,明亮的藍天讓人心情一振。今天要去照顧媽媽,好讓菲籍看護休息一天。走進了客廳,陽光斜斜的自窗外投射進來,牆上金光閃耀,屋子的另一邊卻躲在陰影中,媽媽坐在暗淡的一角,室內一片孤寂。「媽,我來了。」她認得我,卻不明白我為什麼出現了。近來,不熟悉的臉孔固然令她不解,熟悉的臉孔也引起她的一陣思索,繼而困惑。她盯著我看,無語。逐日失智的媽媽,也逐漸失去了聲音,我試著走進她的世界,想辦法逗她說話,她努力思索話語,卻在腦中遍尋不到,偶爾答非所問,又繼續默然。我開了電視,她盯著看,但不知理解多少,大部份的時候我倆併坐在寂靜的屋裡。
中午,我把飯菜端上桌,對坐在客廳的媽媽說,「媽,吃飯了。」沒有反應,我慢慢的再對她說,「媽媽,站起來,到這兒來吃飯。」她沒動。我加大了些音量,「媽,吃飯了,妳慢慢走過來吧。」她神思不屬的看著我。一年來,媽媽寡言少語,除了吃飯如廁,一逕安靜的坐在客廳。跟她說話,她才像自茫昧夢中轉醒,我再說一遍,她仍似懂非懂,總得慢慢說個三、四遍,才似乎明白。我走到她身邊,扶著她的手肘上抬,「來,站起來。」她緩緩的將兩隻手擺到助行器上,吃力的將身體撐起,微微顫抖了一會兒才站定。「來,我們去吃飯。」她順從的移動了一隻腳,本來個兒就不高的媽媽,年邁後越顯矮小,頭還到不了我胸口,斑白的頭髮稀疏的覆蓋在頭上。看著她佝僂的身軀沉重的邁步,我的視線模糊起來,想推輪椅過來,又記起醫師的叮嚀,要她保持活動,於是狠著心伴著她一小步、一小步的移向餐桌。風燭殘年,這麼沉重的身軀,她怎麼承受得了?
媽媽的手不靈活了,筷子雖還能握,但夾不好飯菜。我遵照醫師囑咐,先讓她自己動手。我把湯匙放到她枯瘦的手中,引導她從碗中笨拙的舀起一匙飯菜,她費神的掌握住那根湯匙,慢慢把飯菜送入口中。假牙雖戴上了,但歲月磨平了的牙床無法讓假牙固定,隨著上下顎的咬動,假牙喀拉喀拉的跟著搖晃,嚼得出了神,久久吞不下一口,我心疼的看著她,提醒她,「吞下去吧。」我對著自己面前的飯菜,絲毫沒有胃口。半個多鐘頭後,我拿起一匙拌著豆腐肉末的飯湊到她嘴邊,「來,再吃一口。」她看看我,輕輕的說,「妳也吃嘛!」我被她清澈的目光震懾住了,一時無言,熱淚盈眶。媽媽近來幾乎察覺不到周遭發生的事情,她是怎麼知道我還沒吃飯的呢?是她的心感受到的嗎?是誰說的?上帝沒辦法照顧到每一個人,所以給每個人一個媽媽。近年來,媽媽年老失智,越來越依賴我,卻也使我們更為親近。其實,與其說我照顧她,還不如說我依戀她,怕她離我而去。我不能想像一個母親的愛是如何掙脫失智的軀殼的?是那為人母的承諾帶領著她衝出牢籠,撫慰悲傷的女兒?那忽然一現的眼神告訴我,「別難過,我還在。」我滿懷感恩,噙著眼淚向她點點頭,「好,我會吃的。」
她回到寧靜的世界中,順從的讓我餵她。這一、兩年來,媽媽在吃飯時常閉著雙眼嚼啊嚼的,總要等我提醒她,「來,吞下去啦!」她才吞下。生長在美國的姪女回台北探望奶奶,無法理解她為什麼閉著眼睛吃飯,最後推論是飯廳的燈光太刺眼,就特地為她買了一付太陽眼鏡。我不忍讓姪女失望,吃飯時就讓媽媽戴著墨鏡,她也任憑我們擺佈,於是,奶奶和孫女吃飯時,就時髦的戴上墨鏡,繼續閉著眼吃飯。雙十年華的姪女,如何能理解衰老?日日伴著母親老去的我卻能體會,她經歷了九十多年的歲月,一切了然於心,睜著眼、閉著眼,都過了一生。如今眼已乾、睛已澀,三餐飯有什麼看頭呢?看著閉目養神自有定見的媽媽,我慢慢把心放下。端著碗,一口口的餵她,希望時間就此停頓。
多年前,女兒吃飯時總也得叫個好多次。「小雲,吃飯了。」沒反應。我再叫,她仍不理我,繼續坐著玩她的維尼熊。我走過去說,「小雲,站起來,到這兒來吃飯。」女兒抬頭看看我,彷彿聽不懂我的話,不過在我的堅持下,也一磨一蹭的踱到飯廳。女兒不喜吃飯,我擔心她餓著,總搶著餵她,但那小小的牙齒似乎沒長好,一口飯嚼來嚼去,總是吞不下去,我在旁不時哄著她,「吞下去吧。」「來,再吃一口。」一個多鐘頭後,我開始耍弄各種引誘女兒快吃的花招,從大老虎張嘴、火車進山洞、到飛機降落,每頓飯都以一場笑鬧結尾。我問媽媽如何讓小孩子自己吃飯?她說,「耐心點兒,哪個孩子不是餵大的呢?」 「別急,將來妳想餵她還餵不到呢!」媽媽說的是,一年後女兒就自己吃飯,如今早已成年,母女笑鬧哄騙餵飯的時光已成追憶。我在想,有一天,當女兒年老無法自己吃飯時,不知會是誰來餵她?
我頓然領悟,人生不是一條直線,而是一個圓,老年就像是一幕倒轉的童年。每個人從原點出發,轉完一圈又回到原點,如此成就一個滿圓,就是人生的完全。九十四歲的媽媽看似走向空虛的世界,其實再度回歸童稚,我滿懷感謝,與她一同踏入時光的圓環。抬頭看鐘,已經過了一個半鐘頭了,忽地發現她的嘴裡空了,高興的說,「來,大老虎張嘴,再吃一口。」
**本文獲第六屆文薈獎心情故事組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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