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2-27 09:14:20阿盛

【首獎作品】寄自越南的明信片-張軒哲



清早,我隨著濤浪拍岸的節奏醒轉,竟一時彷徨無著不知身在何方。司機乘客全下了車,車門半掩,海風徐吹,朝氣微涼。窗外,海水泱泱蔚藍,天光晴朗。

在這樣清明的圖景裡,我想起那年秋季爭執不斷的花東旅程。車沿漆天墨地的蘇花公路北返,你我長旅駕車的疲累,中途停靠空無人跡的漢本車站休憩。你開啟車頂天窗,數著滿天星群助眠,並竄改那部我們都喜愛的電影「Three Seasons」(戀戀三季)裡三輪車伕的台詞:「管他是四星或五星,我們正睡在多星級飯店裡。」語畢,便攜山挾海睡去。醒後,天光未明,你淚流滿面蹲踞沙灘上,頹喪望著黝藍海水。愛情,在這背山面海的綠色小站下了車,我們不再有下一趟旅程。沒有你,我試著孤行於途,帶著戀戀三季那張白衣女子仰望紅花翩然飄落的電影明信片,來到越南。

本以為巴士拋錨,下車後才知是中途休息。司機坐在路旁小攤悠閒喫河粉,幾名男子在岸緣吞吐煙圈或對著沙灘小解,經過一夜顛簸,旅人滿臉倦容,噤聲默語,四外僻靜。綿長的公路不見標示,翻閱地圖仍尋不著標點,僅能推測此地為越南中部廣平省與順化交界的荒涼之境。若非一輛卡車行過,熱情鳴喇叭打招呼,真懷疑自己身處某個詭異的時空斷層裡。

遊畢下龍灣,結束北越行程,一路從河內轉車趕路,總算安抵坐落香江河畔的順化古城。依約來到新城區的旅行社,將外公託我的照片轉交於此。華人老闆一聽我是老鄭的孫子,免費讓我隨團遊覽中越,並帶我至市郊一處觀光團必到的土產店,拜訪與外公合照的影中人,並與團員會合。照片裡的婦人,在外公初帶團時便已相識,這些年外公在亞洲兜轉,如候鳥定期來去。越南各景點的商家小販,大多認得已屆八十高齡笑聲宏亮的胖領隊,婦人感性地說,年初看到外公造訪,心裡很歡喜,代表外公依舊健在。對一個形影蕭然,寂寞如潮水漫漶胸臆的旅人而言,這般萍水相逢的溫暖問候,足以安撫疲困的身心。

順著江畔的皇陵園區行走,阮朝昔日的京華盛世不再,城牆依稀可見當年爭戰的彈孔跡痕。穿過斷垣殘壁破屋緊挨的巷衖,廢棄的矮房木門密閉,將當年槍砲的轟轟聲響緊緊關在屋裡。中越古鎮,彷彿靜止在過去的座標,不曾隨時光挪移,山野水澤、古厝廟宇緩緩躺進明信片。旅途至今,我的行囊已有十本明信片,每到一座城鎮,便寫張給自己的明信片寄回家。越南的流動小販不放棄任何掙錢機會,一名說著流利英語的女孩,沿路尾隨我們來到停車處,守著車門一一攤數圖片,團員無人理應,車門關上的同時,女孩流下兩行淚。我懊悔自己不該回絕女孩的兜售,即便買賣不成,女孩仍熱心指引我郵筒所在。我對自己不買一本超過一美元明信片的堅持,感到自責。

在後段南越的行程,我決定不參觀美軍暴行館以及古芝地道,不被乞者小販壞了遊興,希望看見太平安寧的庶民生活。然而當南下的飛機掠過繁光點點的城市夜空,降落西貢機場。才發覺自己的想法太過天真美好。

計程車駛在摩托車陣中,西貢密麻的車流如蝗蟲過境東鑽西竄,惹得司機猛按喇叭。我沿途看見公園學校綠地便極目張望,九月秋季,能找到紅花凋謝殆盡的鳳凰林嗎?

事先訂好的旅館位於第五郡華人街,一下車,旅館外的摩托駕駛,用廣東腔的華語問我:「先生,來娶老婆嗎?」我搖頭微笑以對,心裡卻頗為不悅。出入旅館的散客多數是來相親的台灣男子,也難怪他會如此以為。我向畢業於胡志明國家大學中文系的飯店領班打聽「戀戀三季」電影海報的場景,那是一處由鳳凰樹林夾道並置的火紅隧道。他熱心地問遍飯店上下,仍無法確定地點。要我隔天到市政聽附近尋找,我們聊起這部優美如詩的越南電影,順道談及越南與中國文學。一番交談後,才知他女友的大姐遠嫁台南,並憂心女友會步上後塵。倘若我是以娶親身份造訪,他仍會這般和善相待嗎?

依飯店領班推薦的景點,來到白藤碼頭閒晃。一名老美摟著足以當其孫女的越南女孩迎面走來,我還以為到了芭他雅街頭。深夜,江邊喧嘩漸褪,觀光遊艇靜泊河岸,舟楫點點,情侶笑語清脆。唯有旅行團酒足飯飽散去後,才又還給當地人一條安謐素樸的西貢河。我思及越南古詩人阮攸,痛感社會動亂,憂慮頹喪地沿著河畔行吟,寫下長篇敘事詩《金雲翹傳》,某位友朋對越南人將這部描寫青樓女子的作品收錄至教科書,頗感不解,認為越南社會的價值觀有所偏差,否則怎會有眾多女子投身歡場甚至競相嫁到台灣。然而身處富裕國度的人們,豈能了解戰亂流離,國窮民困的越南社會。

我向岸邊的攤車買法國麵包,蹲坐一旁聊天的婦人,示意約莫四歲大的小女孩對我乞討,我鐵著心,大口啃著麵包邁步前行。看來我刻意簡樸的裝束,仍無法偽裝成當地人,旅館前的摩托駕駛說我的膚色太白,一看便知是觀光客。初到大陸及東南亞國家旅行,為了擺脫乞者與小販掮客的糾纏,總會輕裝出遊,一身破舊的衣褲,狀極邋遢,連照相都似狗仔隊偷拍,先確定遠離小販乞者的視焦之外,匆匆按下快門,根本無法詳細取景調焦。這時唯有被視為肥羊的觀光團快快到訪,我才能安然脫身。

連在飯店用早餐,都被台灣遊客以好奇的目光打量。為免於被錯當成娶親者,我刻意坐到角落位置。對角圓桌圍坐一個越南家族,他們被隔離在百匯自助吧之外,一家三代面露哀戚,靜默地喫著河粉,騰著煙的熱湯,彷彿被凝滯的氛圍給凍結。直到一位婦人挽著身著紅色嫁衫的女子入桌坐定,女眷們相對啜泣。這一切,我全都了然於心。

步出旅館,旋被群聚如蟻的皮條客包圍,我成了眾人眼中的獵物又像個掠奪者。一位摩托駕駛騎車隨我穿行兩條街,以今日尚未開張為由,苦苦央求我上車,我索性拿出電影明信片探問,他猶豫數秒,比出OK手勢要我上座。我們途經美軍暴行館,一名白人老婦從館內步出,靠在女兒肩上低泣,一名下肢殘缺表演吞劍的青年,在觀光巴士離去後,掌心握著零鈔,對著溝渠不斷作噁。我不忍觀看,要駕駛快速行過。最終來到一處中學後方的綠蔭小徑,夾道的枝葉在風中搖曳婆娑,遠望便知是楓葉林,我將青黃葉片夾入書頁,心裡滿是問號。即便將火紅花瓣錯認為楓紅飄飄,東南亞的楓葉也不可能轉紅。敦厚的駕駛誤以為達成任務,露出如釋重負的微笑。

傾刻間,我不知這趟旅程究竟想尋求什麼,僅是轉交照片和一睹電影場景嗎?抑或以為逃逸你所處的島嶼便能遠離愛情陰霾。仿若電影裡的美國老兵,到西貢尋找私生女,卻反在夜店流連,旅程變成慰藉良心的麻醉劑。昨夜我告訴飯店領班,此行最終目的,是為了舒緩身心儲蓄能量再與論文好好纏鬥。因為這個理由,我成了領班口中的好命人。

回到堤岸的旅館,大廳聚集了近十位越南女子,然令我好奇的是內廳男子的模樣,倘若這些女子被智障肢殘瘖啞者相中,能否搖頭說不?在挑與被挑之間存著愛情嗎?永隆、芹苴等地窮困的農家女,皆以嫁到台灣為畢生心願。一如明信片裡的白衣女子,在情竇初開穿白長衫的青春歲月裡,漾著青澀的幸福笑意,將男生送的花朵夾進書本裡。

這塊疆域如土虱癱躺在赤道南端的國度,正蔓生出無數血緣管脈,潛越南中國海,向台灣擴編出綿密的姻親網絡。婚姻仲介業者是合法的人口販子,堤岸華人區成了眾多越南女子將幸福孤注一擲的中繼站,為了鄉下老家,只好拋棄尊嚴,物化成商品排排站列,供人品頭論足,未來命運全憑個人造化。

我將夾於書頁的楓葉黏在電影明信片上,寫下你家地址,苦思許久,仍不知該寫哪些字句給失聯的你。出門投遞時,撞見一名即將嫁到台灣的女子與越南情人立在走道末端啜泣擁吻。淚水很快濡濕我的眼,滴落在明信片上,你的名旋即暈開,像被時間沖淡的過往記憶。我又回房,將電影裡船家女吟唱的越南歌謠抄於明信片:

   綠葉白花黃色的蕊
   荷花出汙泥而不染
   女人的命運就像雨點
   有些落在水溝裡
   有些落在有錢人的池塘裡
   有誰知道田裡有幾根稻
   河流有幾個灣
   天上的白雲有幾層
   誰能掃光森林裡的落葉
   誰能命令風不要再搖晃樹木
   蠶要吃多少桑葉
   才能吐絲做一件彩衣
   天要下多少雨
   才能讓海洋流滿淚滴
   月亮要多少年
   才會變得蒼老
   我要等待那個偷我心的人
   永遠唱喜樂的歌


**本文獲2004年全國台灣文學營創作獎華航遊記類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