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上再沒有愛情了。但並不表示人們不再相信愛情。

楓兒獨自乘上前往醫院的列車﹐單手支頤地靠在光亮平滑的車窗櫺緣上。

鈦合金製的膠囊型車廂光速般飛馳而過﹐列車穿過一片廣瀚無涯的空曠﹐山映著斜陽﹐仿彿在遠方交錯了一條漸行漸遠的地平線﹐蜒蜿著躲避旅人的目光藏匿而去。

凝視著窗外飛逝的絢爛景致﹐仿彿看著她生命中疾馳而過﹐從不停留的愛情原貌。


***


傳說﹐在很久很久以前﹐地球上有一種植物﹐叫做『楓』。

楓兒曾在數位電子圖鑒上看過這絕種的神秘木科植物。

楓木﹐葉有五瓣﹐脈絡歷歷可數﹐生長於北國寒冷之地﹐秋季葉會變紅。

奶奶說：「古詩裡寫楓葉﹐說『霜葉紅於二月花』﹐可惜現在再也看不到了。」

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回憶了﹐僅存在於祖父母年輕的時候。

之後地球恆溫不斷上昇﹐連冬天的平均溫度都高達29度﹐楓樹就在地球上絕種了。

很多東西都絕種了。

松樹﹑梅花﹑櫻花﹑企鵝﹑海豹﹑鮭魚．．．所有的寒帶動植物﹐都不復存在。

從楓兒出生以來﹐二月瑣薴W不開花﹐天光雲影的林間﹐沒有楓紅。

西元2126年的寂寞都市－－愛情絕種在沒有紅葉繽紛的秋季。


***


遇見黃凱﹐是五年前的事。

那一年﹐地球空氣污染程度到達史上新高﹐臭氧層的破洞如多種病毒併發般無限量擴大﹐紫外線和輻射無限量竄入﹐造成地球上死傷無數。

那一年﹐泡沫狀的圓形防護罩開始在大氣外層搭建﹐以杜絕來自外太空的有害物質由臭氧層破洞入侵地表；人類開始了在巨大氣泡中央的繭型生活﹐逐步蛻化退化。

那一年﹐楓兒開始了延綿不絕的放射性治療生涯﹐在氣泡型的真空無菌室內。

或許是這過份的污染侵蝕﹐使得她的建康﹐過份的脆弱。

從小到大﹐纏繞著她的﹐是佈滿全身的惡性良性多種腫瘤﹑連鎖反應似的多類型併發症﹑連續治療導致的各式細菌感染．．．

數不清的特異症狀﹐不知名的化學療程﹐鴃舌拗口的藥名﹐無止盡的病危急救。

生命是一連串的苟延殘喘﹐存活是無意義的痛苦拖磨。

世界好小﹐只有一間白色的病房；時光好渺茫﹐只有不斷在昏迷與清醒間迴蕩。

依稀仿彿﹐是在活著與死去之間遊走﹐生死兩茫茫。

醒來的時候﹐她坐在病床上遙望著遠方的景色。

不想死。是她對自己的承諾。

至少﹐在親眼見到那和她同名﹑傳說中美得如夢一般的楓樹之前﹐她要活著。

什麼時候又再睡著的﹐她記不清了。只記得﹐在失去意識之前﹐她分明見到了一片﹐絕無僅有的色澤；那艷紅﹐一如她想像中的楓葉﹐那麼的紅。


***


「醒了嗎？感覺怎麼樣？」

她再次睜開眼﹐看到一雙溫柔的眼眸。

「初次見面。我是妳的主治醫生黃凱。」

黃凱真摯的笑容﹐在冰硬的金屬儀器和機器的圍繞下﹐帶來了最怡人的溫柔。
整整一年﹐從治愈到復健﹐陪伴在她身邊的﹐始終是黃凱不急不徐的笑容。

「妳叫楓兒﹐卻從沒看過楓樹﹐那不是很悲哀嗎？科學家正在培育已經絕種的楓樹﹐等妳康復了﹐我要替妳打造一座滿是紅色楓葉的城市；所以﹐妳一定要好起來。」

「紅色楓葉的城市啊？」她為那幻境般的華麗著迷了：「我該為它取個名字。」

他側著頭想了想：「楓都－－楓葉之都－－就叫它楓都好嗎？」

明知道他是哄她的﹐可她仍是被感動了﹐心中散落了胭脂色的快樂。

出院那一天﹐黃凱親自送她到醫院門口。

她垂淚坐上開離醫院的專送列車﹐看到他臉上那依舊不冰不燙﹐細膩而溫和的笑。

車走雷聲﹐她明明才低頭擦了一下淚水﹐一恍眼﹐已不見他揮手相送的身影。


***


出院了﹐開始嶄新的生活﹐找到新的工作﹑新的住所﹑融入新的生活圈。

「你還記得﹐那個要為我建立一座『楓都』的約定嗎？」

列車轟隆隆駛過荒野﹐按下PDA左上角的簡訊傳送鍵﹐她淺淺﹑淺淺地笑。


***

醫院的冷氣開得太強了﹐空氣乾燥得幾乎要搾乾人體僅存的水份；或許就是因為人類如此肆無忌憚地任用毫無必要的科技資源﹐這才導致如今地球生態的貧瘠疲乏。

掛號處的工作人員一如既往冰冷鏗鏘的語調：「看哪一位醫生？」

「黃凱。」

鍵盤飛速滑過。

「我們醫院沒有這一位醫師哦。」

她一愣：「他．．．辭職了嗎？」

「根據資料顯示﹐我們從來沒有這一位醫師。」

「不可能。我住院一年﹐一直都是他在照顧我的啊．．．」

工作人員將楓兒的姓名輸入電腦﹐一連串病歷記錄如暴雨般從螢幕上端傾泄而下。

楓兒緊張地看著螢幕；繁複的字體跑累了﹐停駐在最後一段：

2121年5月：宣佈腦死。
2121年6月：『虛擬人生重建計劃』啟動﹐無排斥現像。
2121年8月：『虛擬人生重建計劃』Check up #1：一切正常。

「嗶——」刺耳的聲響向她襲來。「Warning：Error code 1394——嗶——嗶——」

她失去了知覺。


***

「這次的失誤﹐在於楓兒腦中的晶片軟體在不知名的情況下﹐和院方電腦主機的電波交錯﹐晶片讀取院方電腦中楓兒的病歷後﹐和原有的虛擬情節交叉重疊。」

醫療中心辦公室﹐主治醫生對著楓兒的父母抱歉地深深一鞠躬。

最後一次化學治療﹐楓兒在短暫地恢復意識後突然呈現全身癱瘓的狀態。

院方向楓兒的父母建議﹐與其讓年輕的楓兒在往後漫長的生命裡以植物人的形態毫無知覺地苟活下去﹐不如嘗試試用甫研發成功的『虛擬人生重建計劃』。

有鑒於多數植物人只是身體癱瘓造成無法行動﹐事實上病患的大腦並未失去知覺。

『虛擬人生重建計劃』﹐是依照病患的習慣﹑經歷﹑及個性為藍本﹐由專門人員為其撰寫一套人生歷程﹐將編冊過的故事大綱輸入電腦晶片﹐植入病患腦部﹐籍由晶片發出的電波刺激病患大腦﹐使大腦隨著虛擬情節產生幻覺－－如同真人版的RPG遊戲。

爸媽立刻答應了替楓兒實施『虛擬人生重建計劃』－－雖然她不能動﹑失去了和世界接觸的媒介﹐但至少讓她的大腦有意識﹐有知覺﹐並且體驗著﹐往後漫長豐盛人生。

雖然﹐那樣的人生僅是虛擬的。

院方替楓兒創造了和醫生黃凱邂遘相戀的劇情﹐原本想籍此替纏綿病榻久病不瘉的楓兒帶來一點浪漫的虛擬快樂。沒想到晶片電波突然和醫院的主機系統重疊﹐導致楓兒在得知真相後過度激動而腦波不穩﹐迫使院方必須臨時切斷電源終止計劃。

「能將這個計劃繼續下去嗎？」媽媽來到病床邊﹐緊緊握住楓兒的手。

醫生看著病床上一動也不動的楓兒﹐緩緩地點頭。

在充滿希望的幻覺中綻放美麗﹐或許比在充滿絕望的現實中枯萎﹐來得幸福吧？


***


楓兒再度醒來﹐發現自己正置身於一座樹林的中央。

晴空湛藍﹐身邊四週散落的﹐是緋紅的秋末楓葉﹐白雲紅葉兩悠悠。

和奶奶所說的﹑在楓兒腦海裡幻想過千萬遍的景色一模一樣呢！

遠方傳來一陣悉梭的腳步聲﹐輕巧地踏著滿地的楓葉徐徐行來。

回頭﹐看到黃凱熟悉的微笑﹐近在咫尺。

「我說過﹐要替妳打造一座名叫楓都的城市﹐裡頭滿是紅色的楓葉．．．」

她笑了﹐緊緊擁抱著眼前的他。

她依然相信愛情﹐在這紅葉漫天飛舞的城市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