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她能不能算是人類？

事到至今﹐我始終沒找到答案。

不過﹐一切都無所謂了﹐在明天之後。

無所謂了。


總括來說﹐舉凡人工智慧﹑機器人﹐都不能算是真正的人類。

原因？它們沒有生命﹑沒有感情。

不會懂得人類的喜怒哀樂﹑愛恨情愁﹐也不能體會人類的生老病死﹑悲歡離合。

它們不是人類﹐只是機器。

但我不這麼認為。

於是﹐E-Human203號誕生了。

E-Human203號－－機器人﹐人工智慧﹐我畢生最重要﹑最偉大﹑最嘔心瀝血 的傑作。


研究機構撥下的經費只到年底為止。

院長把我叫到辦公室裡親切地與我促膝長談﹐說了老半天「院方非常重視你的才華﹐可惜補助經費實在不足﹐痛失英才實非我願...」等千篇一律的廢話。

還「痛失英才」咧！X的老子我還活蹦亂跳沒嗝屁！

臨走前院長湊著閃閃發亮的老花鏡片對我曉以大義：「如果﹐我是說如果﹐你的研究能在年底有所突破的話﹐或許...」

我下意識地抬起頭來看他﹐覺得他的神情實在像極了一隻奸詐狡猾的狐貍。

什麼樣的結果才能稱得上是有所突破？

我苦苦思索不得其解。

於是我想到了E-human系列研究計劃。

當初E-human計劃展開的時候﹐向院方提出的proposal是設計出一套「有生命」的 機器人。院方答應這項研究﹐所提出的唯一條件是﹐E-human必須像活著的人類一樣﹐ 有情緒﹑會思考﹑還要有感情！

要怎麼才能讓早w設定好的軟體程式做臨場思考？要怎麼才能讓電腦晶片和電線電纜擁有情緒？要怎麼才能讓一團鐵銹和五金產生感情？

這麼多年來﹐這是一道瓶頸﹐難以突破。

我帶著絕望的心情回到研究室﹐試圖做困獸之鬥﹐繼續研發E-human系列。

主宰人類思考和情感的﹐一般認為是人體內的大腦組織﹑荷爾蒙﹑和神經系統...

我靈機一動﹐如果能從人類身上汲取這些分泌組織﹐加入機器人的構造裡﹐問題是否就能迎刃而解？

將這些生物元素置入試管﹐提煉其中適用的細胞﹐置入離心器分解出所需的分子﹐放入培養皿﹐經過重複的分裂和過濾﹐篩選出適用的因子。再將這些元素籍由電能驅動﹐之後電子化處理﹐經過CPU的微控﹐分析出最適合的情緒﹐再傳送到機器人全身加以機械化表達...

類似生化人﹐不過製作過程更繁複﹑更精密。

一整個夏天﹐室外的溫度在綠屋效應的催化下逐日昇高﹐我則在冷氣開得過強﹑乾燥冰冷的研究室裡恍恍終日﹐埋首於E-human的創作工程。

低頭﹐我透過顯微鏡看著不斷分裂繁殖的細胞；抬眼﹐我的眼前閃過螢幕上飛躍跳動的數據資料。

不眠不休懸梁刺股。

終於﹐E-human203號誕生了！

開啟電源的那天﹐十月十號﹐普天同慶：國家的生日﹑我的E-human203 號的生日。

「妳﹐是人類。」我看著她緩緩睜開的雙眼。

「我是﹐人類。」

「從今天起﹐妳不再是E-human203號。妳有一個新的名字：凱蒂。」

「新名字﹐凱蒂。」

「我是妳的創造人﹐K。」

「K。」

我滿意地點點頭﹐還不錯﹐學習能力很強：「妳現在有什麼感覺？」

「感覺？」凱蒂歪歪頭；我發現當初忘了黏些頭髮到她的頭上﹐腦袋上光禿禿的機器人﹐怎麼看﹐都顯得滑稽。「我﹐是人類﹐有新名字﹐凱蒂。」她重複剛才的話。

我差點昏倒。

不過﹐這些都是可以教的。

凱蒂的學習能力強﹐宛如初生的嬰兒﹐我對她有信心。

我向院方提出公開發表E-human－－不﹐凱蒂﹐的研究範例﹐並要求召開記者招 待會﹐讓世人見識凱蒂－－我所研發成功的﹐機器型﹐人類。

「你確定她能勝任？」院長的笑容還是一樣﹐狡黠地令人生厭。

「院長﹐對於身為人類這件事﹐你認為你能勝任嗎？」我得意地反將他一軍。

「K﹐你要明白﹐不論是人類或是機器人﹐當你賦與了她生命的存在﹐你終歸是要對她的生命負責﹐一輩子。責無旁貸。」

什麼意思？

我看著院長異常的神色﹐但沒空對他那佈滿禪意的話語多加思索。


記者招待會訂於十二月二十五日﹐聖誕節﹐在西方歷史上被稱之為最偉大的聖人的誕生日。

聖人﹐他偉大嗎？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凱蒂和我都將是本世紀最偉大的。

在這之前﹐是我對凱蒂如火如荼展開的訓練活動。

找來專業儀態訓練師﹑造型設計師替凱蒂打理外貌和教導基本禮儀。至於專業知識的課程﹑以及一切有關「人類」的思考模式﹐則由身為創造人的我﹐親自傳授。

「喜怒哀樂﹐是感覺﹐就像昨天上課講到的﹐風吹過的時候﹐妳會感覺涼爽﹑陽光曬到的時候﹐妳會感覺溫暖﹐諸如此類。」

凱蒂點頭﹐表示懂了。

「快樂﹐是感覺；一種很好﹑令妳全身舒暢﹑不帶一點負面情緒的感覺。」

她又點頭﹐無辜無害的模樣像隻在夜市裡見到待價而沽的小狗。

「現在你教我東西﹐我感覺很好﹐是不是可以用快樂來形容？」

我點頭﹐凱蒂笑了﹐笑得乖巧可人。

如果她不是機器人的話﹐應該會是個很好的女孩吧！

「喜歡﹐是一種感情。」我試圖解釋：「一種很輕快﹑讓人心神愉悅的感覺。」

「那麼﹐喜歡和快樂﹐有什麼分別？」舉一反三﹐進步神速哪！

「快樂是單方面的﹐喜歡卻是雙方面的。妳喜歡一個人﹐一定會希望他也喜歡你﹑為妳所擁有。」

「我喜歡你﹐可是你不喜歡我﹐但我依然喜歡你﹐這並不是雙方面的啊！」

「不﹐凱蒂﹐我也喜歡妳－－所以這的確是雙方面的。」親愛的凱蒂﹐妳可是我的金飯碗﹐我怎麼會不喜歡妳？

天真的機器人臉上露出一個歡暢的笑。

「K﹐我好喜歡你﹑好快樂。」凱蒂開心地摟著我又笑又跳。

「我也是。」

研究成功了﹐經費有著落﹑工作有保障﹐我怎麼能不快樂？

但為什麼﹐我看著凱蒂欣喜若狂的神情﹐心頭竟泛上一絲若隱若現的罪惡感？


記者會當天﹐萬頭鑽動。

院長率領研究院全體成員浩浩蕩蕩前來捧場﹑大專院校教員﹑知名教授﹑研究員﹑各大報記者﹑甚至還有立委﹑政府官員蒞臨﹐真是眾星雲集。

眾所矚目之下﹐我和凱蒂手挽著手連袂上臺。凱蒂今天穿了一套水藍色鑲鑽曳地長禮服﹐姣好的面貌﹑溫馴的神情﹐甫出場就贏得一片讚嘆的鎂光燈和熱烈的掌聲。

我在臺上解說研究過程﹐PowerPoint的螢幕不斷閃過﹐映得凱蒂乖順的臉上一明一滅地。輪到凱蒂上臺時﹐媒體記者爭先恐後發問：

「E-human203號﹐請問...」

「對不起﹐我叫凱蒂。」凱蒂皺起眉﹐仿彿生氣了。

很好﹐就是這樣﹐凱蒂﹐妳是有情緒的。

「妳認為自己是『人類』嗎？」

「不如這樣﹐你給我一個身為『人類』的標準定義﹐我再來回答你的問題。」

不愧是我的凱蒂﹐反守為攻避重就輕得恰到好處；看來在場的政治人物都該好好跟凱蒂學習呵！

「妳現在有什麼感覺？」

「我感覺很快樂﹑很驕傲﹐因為我能代表我最喜歡的K﹐站在這裡。」

「妳剛剛用到『喜歡』這個字眼﹐妳能具體的解釋『喜歡』這種心情嗎？」

「喜歡﹐是一種很微妙的感觸。」凱蒂閉上眼﹐臉上露出一種悠然的表情﹐以充滿了詩意的用詞和溫婉的語調說：「輕了﹐仿彿搆不著﹐幾乎要黯然神傷；重了﹐又怕太深入﹐畢竟銘心刻骨﹐總是會痛。但無論如何呀﹐就是忍不住要去喜歡﹐似乎那是與生俱來的一種﹐本能。」

掌聲雷動。凱蒂看著我﹐我得意的笑了。


「E-human203號﹐充沛著源源不絕的情感﹐比真正的人類更懂得感情的真諦。」

「果然﹐是人類－－兼俱知性﹑感性﹑和智慧﹐與之對話字字珠璣﹐獲益良多。」

「此乃本世紀最偉大的發明﹐竟能將機器人創造成人類！」

第二天﹐報章雜誌的頭條爭相報導我和凱蒂﹐經過媒體的鼓吹﹐我和凱蒂頓時成為眾所矚目的明星焦點－－當天下午我就在家門口發現狗仔隊的蹤跡。

佳評如潮﹑功成名就。

院方的經費撥下來﹑並與我一簽五年的合約。

記者會在場的立委和官員在院例會議上無異議通過：既然凱蒂被證實為「人」﹐那麼應該給她一個身份。

隔一個禮拜﹐凱蒂的身份證下來了﹐名字也被放在戶口名簿上。

凱蒂﹐我所創造出來的﹐機器－－人。


「K﹐你喜歡我嗎？」凱蒂拿到身份證﹐高興地抱著我。

「當然喜歡。」

「那你什麼時候娶我？」

「什麼？」我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對於我發明的機器人的思考邏輯越來越像人類﹐我該高興嗎？「凱蒂﹐妳是機器人﹐不能結婚。」

「我有情緒﹑了解感情﹑懂得思考﹐擁有一切人類所應擁有的特徵﹐為什麼你不肯把我當人看？」

「妳沒有腦﹐妳所謂的思考只是電腦的資料處理。妳沒有心﹐所以妳的感情只是機械零件的運轉推動。凱蒂﹐我只是一個平凡人﹐沒有創造一個『人』的能力。」

「那麼﹐誰有創造出人的能力？」

「或許是神﹐或許是其他什麼不知名﹑科學無法解釋的超能力﹐但那不會是我。」

「可是你創造出了我。」

「所以妳不是人類。」

「你不是一直堅持我是人類？大家也都證實了不是嗎？」

「凱蒂﹐我的堅持只是為了研究經費。其實在心裡面﹐我老早就知道﹐妳不是人﹐妳只是機器。」我苦口婆心地勸說。

「你騙我！我是人﹐我是人！」凱蒂被激怒了﹐她跳起來抓著我的頭髮﹐對我又打又踢又咬﹐全武行上演﹐使盡吃奶力氣﹐簡直就是要我的命。我被打痛了﹐也顧不得別的﹐抓起茶几上的一把水果刀就往她的背後猛刺下去。

我聽到滋滋的聲響﹐接著聞到一股燒焦的味道。

一陣戰慄滑過我的背脊－－不會是﹐我破壞了凱蒂的電路電線吧？

我回過神﹐看見我一刀刺下的地方﹐藍色的電流劈哩啪啦地流竄著﹐短路的晶片發出嗶嗶的聲響﹐各色不同的警示燈光叮叮噹噹地亮了個此起彼落。

凱蒂﹐一動也不動－－死了。

沒流一滴血﹐體溫沒有變化﹐還是和從前一樣機械式的冰冷﹐死去的屍體也沒有逐漸僵硬－－果然﹐不是人類。


我被帶到警察局時﹐以為不會有事﹐直到被告知要上法庭﹐才驚覺事態嚴重。

開庭當日﹐還是一樣的媒體雲集﹑萬人空巷。但﹐我不明白的是﹐自己究竟為什麼站在這裡？

「被告﹐你知罪嗎？」

「我犯了什麼罪？」

「謀殺罪。」

「開玩笑﹐我不過破壞了一個機器人﹐頂多交保﹐怎麼會跟殺人扯上關係？」

「K先生﹐當初是你一心一意要證明凱蒂是人類﹐要大家接受她是人類的事實；現在她如你所願地被證實是人類﹑也得到合法的身份﹐你卻殺害了她。既然她是人類﹐而你﹐以暴力的手段強行結束他人的生命－－以法律來說﹐就是謀殺。」

我啞口無言。

原來﹐始作俑者﹐是我自己。

法官鐵錘敲定：犯人罪大惡極﹐求處死刑。

我被帶離法庭時經過來旁聽的院長身邊。

「我提醒過你﹐生命﹐是必須一肩承擔﹑永無止盡的責任。」

院長熟悉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如一記悶雷。

「現在的你﹐真的了解身為人類的定義了嗎？」

我抬頭﹐看到院長臉上那熟悉的神情﹐少了以往的陰險狡佞﹐多了一份前所未有的深沉和洞悉。

莫測高深。

那是一張﹐只有人﹐才會露出的表情。


臨死前﹐我最想知道的是：究竟凱蒂﹐是不是人類？而殺害了她的我﹐究竟算不算有罪？

人類到底是什麼？

無解。

我永遠也不會明白。

沒有人會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