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業病◎凌明玉


這幾日，從高樓上聽見擴音器廣播著：「買包子，送蒸籠！買包仔，送「籠甑」(ㄗㄥˋ)。」


同樣是貨車上的吆喝，這輛車的國台語雙聲帶廣告可囂張多了。「籠甑」是蒸籠吧。但是買包子送蒸籠！要賺個啥？蒸籠應該要比包子來得貴，除非買上五十個包子送一個蒸籠那還差不多，或許這包子餡是干貝蟹黃鮑魚乾，那就可以理解為何要「買包子，送蒸籠」。


那一陣被置入行銷的結果，接連數日胡想著「買包子，送蒸籠！」的幾種可能性，甚至在腦海中編織起一個不得志的民間竹藝家的故事。


有天下午於住家附近晃蕩，熟悉的聲音猝不及防鑽進耳來：「買包子，送蒸籠！」哇，像是忽然拾回剛剛丟失的東西，二話不說，立刻三步併做兩步往小貨車旁奔去。啊，呃，猜錯了。原來是某農會為促銷產銷班自製的包子饅頭想出的花樣，贈送的蒸籠只能當擺飾，勉強使用大概只能蒸一個小籠包吧。


那個不得志的民間竹藝家確實已被我勾勒出具體藍圖，農業產銷班的寫實線索更強壯了虛擬想像。於是我離開前一篇愛戀的小說人物，移情於不得志的民間竹藝家，日日將他放在心裡，一起在家居和屋外巷弄間閒逛。說也奇怪，那日之後，「買包子，送蒸籠！」的小貨車就形消影失，再也沒見過。


近幾日傍晚，買罷晚餐後，腳步習慣往那人的小攤移動。暫時拋棄吃糖炒栗子的嗜好，改吃烤番薯也挺好。每每此時，即想起自己曾寫文懷念市場邊上突然收攤不賣的魚土魠魚粳米粉，與情感無關，我的忠貞遇上吃食總是慣性變成輕薄背叛女。


一開始他開著小貨車坐在開放的後車箱上販賣烤番薯，早先也注意到他，以為夏日那整車玉荷包荔枝、關廟鳳梨、台東釋迦、官田菱角……不過換成了一車沾泥帶土的竹山地瓜。路旁的水果車常讓人跌入童年回憶，我總流連不去，最終免不了駐足挑揀一番方休。入冬之後，光顧過兩次，有日發現他不再高高坐在貨車上，轉成站在小推車旁，記得那天正是冬季以來最寒冷的高峰。


烤番薯的水泥火爐就放在侷促的鐵製推車上，旁邊還得塞進一個蓋著層厚毛巾的保麗龍克難保溫箱，他正瑟縮著肥胖身軀站在公車站牌旁。戴著只露出眼睛的強盜帽的他有張流氓臉，國語講不清楚，台語說來充滿江湖味。曾一度想和他說，戴這種帽子會嚇跑不少想買烤番薯的年輕美眉們，有一次正在對面的關山便當店排隊買飯，見他在冷風中挨著細瘦路樹，枯樹壯漢地瓜香，但快半小時卻只有一個高中男生光顧。買完便當後，決定繞過路去再買烤番薯，雖然今晚可能會吃撐肚子。


「呃，老闆，我要兩個烤番薯，黃肉的。」老闆一掀開寶麗龍保溫箱，一陣熱氣撲面而來，「好。兩條夠嗎？要不要再多買一條？」

「夠了。太多，吃不下。」我將手中便當藏到身後。「欸，老闆，以前你不是在小貨車上賣嗎？」。


他看了我一眼，拿掉他的強盜帽，哇，滿臉落腮鬍。忍不住吐出疑問的我，毫無禮貌可言，如此詢問有揭人隱私的意味，是止不住的關注或天性好奇他人生涯發展，已經混淆不清。


「貨車給它賣掉了。我現在白天開計程車，晚上賣番薯。嘿嘿。」他咧開牙，笑著說。


「喔。」我心中快速勾勒著一個故事，從未如此怨懟自己的職業病。別人說一句話，下意識自行推演起他人細瑣人事者，彷彿巫女。低著頭，不敢再望他，只想趕跑腦海中飛快連結的影像。


接過溫熱的番薯，卻不自覺接口又說：「喔，這樣很好啊，可以賺更多。」

我的話讓我們啞口無言。這是哪門子的賺更多？明明是為了生計，不得不賣掉貨車，也許開計程車還給車行抽掉不少租金，賣一晚上的番薯吹一晚冷風，哪裡賺更多？


番薯漲價不少，越來越貴，每晚還是繼續去給他捧場。老闆儼然熟知顧客脾胃，不勞我開口，他已俐索地包裝好兩條黃肉番薯，眼神交會當口多了一絲尷尬。


有天，手推小攤如舊，但推車後的人換成瘦小的中年女子，看到她的第一眼，職業病又犯了，但這次一定得忍住，別再問了。




※原載聯合報副刊9704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