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無聊賴，就搭火車◎凌明玉



在經由海線的火車上，遇見一名揹吉它的男子。

並非假日的車箱，空曠得可以望見好幾節車箱的景況，稀稀落落在軌道上漫步般，坐火車，這時變得無限遐思。未被填滿的空位，綠皮椅背僵直的伸展著，像在訴說寂寞的手勢。我盯著對座無人的空位，靜靜的發呆。

一直到某個純樸的小站，他坐上火車。他以及他巨大的行李皆引人側目。他像懷抱著曲線優美的女子般摟著吉他，悄悄落坐於車箱中一隅，他輕輕鬆開她的外衣，揉捏著她弧度優美的頸項。然後他便側著頭，深情且目中無人的對她說起情話來了。

便宜的莒光號票價，換來一下午的悠閒。一位上了年紀的銀髮伯伯，不停的翻閱手中報紙，噗嗏噗嗏的聲音打亂了火車規律的節奏。一對坐在我前座的小情侶，男孩子的小平頭呈15度斜靠，紮馬尾的女生髮上繫著巴掌大的向日葵裝飾。女孩子是賴在他身上的吧，向日葵左右搖擺著越往下沉落，終於我的視線失去它的蹤跡。

百無聊賴的我支著疲倦的額頭，盯著揹吉它的男子，彈奏了幾首類似拉丁舞曲熱鬧旋律，居然連譜架都拉開了。車箱中僅有的幾個乘客似乎非常陶醉於這樣的氣氛，假設沒人阻止或反對他的彈奏，他便會天長地久散播如此的音樂吧。
他食指勾著拇指，不疾不徐的撥弄著吉它的弦，我立即被西班牙曲風的民謠曲調所迷醉。他瘦長的腳，左邊拄著吉它，右邊的靠在譜架旁盡職的打著節拍。

極力的克制自己的眼光別遇上他的。但若非我無意地朝他望，我又怎知他定然凝視如焰的溫熱。車箱中稀疏的乘客皆極力幻化成坐椅的一部分，勉力不使自己的喜惡影響此時奇異的氛圍。但音樂卻不由分說的招徠我們彷彿沾染夏季野薑花芳香的情緒，銀髮伯伯沉吟著閉上眼，前座的小情侶浸沒於坐椅深處，我則想起宮崎駿的「回憶的點點滴滴」。在寂寥的車箱中，會隨著時間流逝遇見自己童年的影子嗎？

火車的搖擺與吉它的弦彷如和他的手指連綴一體，自然而熟稔的變換和弦，在這封閉空間滿載著他撩撥的回憶。當我的耳無法承擔這倏忽激昂倏而緊迫的異國曲調，鼓起勇氣回應他的目光時，他卻垂下頭去，拿出定音的小儀器測試音準。旋律一轉，徐和的夏日薰風便往兩頰吹掠，身後逐漸逝去的綠野山脈，悠悠鑽進嗅覺的是泥土的呼喚。

吉他的音頻一直在午后車箱迴盪，乾燥的空氣，輕輕拂過我的肩頭，田埂上弓著背忙碌的農人流光似飛閃而過，僅見尖塔狀的竹笠在稻浪中頷首示意。
一場華麗的演出，於車箱內向窗外伸展。田園的畫面，躍上朦朧的車窗格子像打過霜的新疆葡萄泛著藍紫色澤，海天一色流動的風景投射自然的光影，不自覺的令我閉上眼，時光宛如靜止般。火車起落的節奏將我領至另一空間，母親搖晃的懷抱，寬厚胸膛上的假寐。

無所謂的行走，沿著鐵道的足跡。愛自己的另一種方式，或許是搭火車。選一條安靜而不擾攘的路線，就在時間的停靠站裡沉沉入睡，試著遺忘將要抵達的驛點。在逐路退去的景致中翻閱得意與悲傷，中途下車或於月台上徬徨等待的面容中尋找錯過的美好。

然後，任由這列車箱將你帶往明天的方向。



（本文原載於自由花編副刊）


※今年夏天去評審某文學獎，坐到台鐵的電聯車到基隆，看到港口的海和船，忽然有種想去旅行的心情。後來又坐了高鐵回高雄，完全失去火車的緩慢與悠閒，有空再來寫文說說。

圖說：這是關渡捷運站，不是火車站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