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1-19 17:02:04凌明玉

對窗



我經常站在窗口,凝視著窗。

不久之前,我才倚著自己的窗,看著對面旅館。與旅館二樓房間對望的是我的住屋。那裡門窗大敞,電扇還在櫃子上嗡嗡轉動,好像主人只是暫時離開,隨時都可能回到座位繼續閱讀攤開的書。

這裡像荒廢的孤立城樓,樓梯轉角的綠色紗門呀一聲發出低沉嘆息,紗門兀自飄搖,像一張急欲言語的唇。我想轉身往樓下奔去,鐙鐙鐙鐙,一陣笨拙聲響令我收住慌亂的步子,回頭一看,卻什麼也沒有。

以為又重複了一次夢境。經常在夢中出現打不開的紗門、長長的走廊、陰暗光線,一個女人的身影。

這不是夢境。此時,只能揮開這些纏繞的記憶。我知道,她在那裡等我。
走進二樓,長廊出現,兩旁是編排著號碼的房間。我在左邊第二間房門前停住,踟躕一會,再度推翻預想的行動。

已經不能回頭了,只能前進或停在原地。

拉開走廊靠陽台邊上的玻璃窗,軌道撥拉撥拉的聲響不順暢的回盪於整個空間,稍微一使力,木窗的綠漆就被掰落一大塊。

此時不會有人忽然從房間跑出來,這是沒有人客的旅社。即使聯外道路上有家汽車旅館可提供遊人休憩過宿,女中還會在後面的窄巷刷洗腳踏墊,老闆娘習慣在櫃檯打盹,當我被發現時,她們只會抬起寬鬆眼皮看一眼,想著,喔,是老鎮長的孫子。



看著窗外繼續吞吐煙圈,下意識摩挲著褲袋裡的打火機。

下午有不太炎熱的陽光,但天際浮泛著介乎陰晴之間的顏色,嚐起來有點悲傷。或許行動很快將被終結,或許我得回去。如果還留在自己的房間,我可能像家中的肥貓蜷在椅子上,攤開書打個呼嚕沉沉睡去。

我可以一整天都盯著窗外。遠方層疊的山脈,在天空寫成蜿蜒虛線的鴿群,讓灰暗的色澤填滿整個視線。不要問我聚焦的是什麼?經常在窗邊站成一豎破折號,直楞楞的,在邊陲小鎮現在的時空,想起從前那個家。

一年前才從醫院回到誕生之地,我已長成青年,小鎮卻靜止在某個時間點,不曾改變。旅店、老街、爺爺故去後留下的低矮古厝。

摸著髮鬢剛剛冒出的鬍鬚,我的確不停地長成並崩壞之中。站在長廊窗口已抽了兩根菸,陽光從這格窗移往下一格,我還站在原地。

站上整個下午也不會有人發現吧。失去火車靠站的小鎮,隨著居民陸續遷徙也遺失繁華,空盪的車站,立在寂寞的鐵道旁,僅留下軌道交錯,再也等不到旅人。

每天我注視著這條街,直到有一天,她走進畫面。

但我不為所動。我想她是來欺騙我的視覺,從小到大,只要她的影像一出現,身體就會浮現出罪犯的氣味,牽引著我跟她走。這也是她最讓我羨慕的能力,丟棄一切的能力。



我的行動應該再敏捷一些。攀翻過矮牆,後門輕易打開了。剛才不願由前門大搖大擺進來,但我居然又看見櫃檯女中,頭一點一點的瞌睡。像一再出現的夢。是幼年回憶浮出意識呼應我的行為?因為她沒有更老一些、更滄桑一點。那盹著的女中是此刻的幻影吧。

靠著窗遙望遠山、街景、路人,小鎮像個音樂盒,每天只固定走完上緊發條的那一圈旋律。

她出現在街道上了。從踏進小鎮那一秒起,只要她一出門,空氣即會涼滋滋的與風細語她的種種,都市來的女孩,挺著肚子嫁到這裡,更無法苛責鎮裡老去的女人在背後議論揣測。

她穿著金色低跟涼鞋啪答啪答敲響小鎮唯一道路,手裡挽著小菜籃哼著歌,每個人都看到她悠閒的模樣。金色亮光在她腳下像棲著模糊的影子,正在舔著冰棒的小孩,盯著她直看,冰棒的上半截掉到地上去了。

我也喜歡看她。看她在菜園拔菜,看她趴在地板上使勁擦地,看她在大雨將至時收衣服的慌張模樣,看她講電話說沒兩句就笑個不停。

曾經以為只要回到這裡,破碎的心情就能痊癒,但只要我專注的想著她,她就來了。

啪啦、啪啦,她回來了。

不知道她是否看到我,會注意到有人站在二樓看著她吧。她還穿著金色涼鞋,她在我家大門收住腳步,然後走了進去。

我將菸按在窗外的水泥牆上熄掉。我只能當我是第一次見她,雖然我已習慣追索她的身影。



「喂!大哥哥,你在這裡做什麼?」
一回頭,忽然看見從右邊房門走出一個皮膚黑黝的男孩。

「我在抽菸。」我沒好氣的吐出煙霧,「你又在這裡做什麼?」

「我來找一個人。」小男生說完後就走到走廊的另一格窗,直盯著窗外。「我住在對面。」小孩子回話很自然,但我才不信。

「小弟弟,趕緊回家啦,這裡不好玩。」我一心只想把這討人厭的小孩驅離,我有更重要的事,不容許他人破壞。

小男孩並不理會我,他堅定而焦灼的看著對窗。對面的窗門嗯地一聲被推開了。

「媽媽在打掃我的房間。哈哈……,等一下她會丟掉我藏在床底下的ㄤ仔標。」小男孩笑了。

啊,我居然沒認出他!想到無法認出自己,一陣暈眩猛地敲擊頭部,像鑽進地裡的打樁機,頻密有節奏的拆解意識。我恨透了被藥物控制的身體,幻想和幻聽又跑出來干預思緒,這代表在醫院進行的治療無效,回到鄉下靜養的想法無效,我的過去和未來都無效到底了。我捏緊口袋裡的打火機,右手顫抖不停,手汗將塑膠外殼完全溽濕。

「大哥哥,我的玩具要被丟掉了。」小男孩靠近身旁,平靜的說。我很羨慕他的單純,他什麼都不懂。

「丟掉。最後你也會被丟掉。」不由自主越來越小的聲量。我不想讓小男孩聽見,讓他就這樣長大。

小男孩天真的望著我說:「大哥哥,媽媽要來了。」

對窗傳來喧譁聲,電話響起、老人高昂激憤的咒罵、ㄤ仔標落雨一般飄揚在街上。小孩驚慌的躲在窗戶後面盯著女人的身影,她帶傷跑出了大門,一道好長好紅的傷痕烙在小腿肚,老人抄著扁擔跟在後頭追出來。她跑進了旅社,在女中幫助下走入房間。過了不久,小孩急促地奔跑,跑上旅社二樓,鐙鐙鐙鐙。



一切情景都和往日相同。陰暗的光線,在那張床上,我曾被她緊緊擁抱啜泣。她說話時,習慣提高尾音的方式,的確是我一直找尋的那個人。聽她和女中哭訴,以前同學打來電話被公公誤解和外人有染,丈夫在外地工作毫不知她所受的冤屈,孩子還小該怎麼辦?「今天被打成這樣,鎮上的人馬上會對我指指點點,這個家要怎麼待下去?」

我走到窗邊唰地一聲拉開色彩俗麗的窗簾,屋裡大亮起來。下午的小鎮,依然靜止不動,像失去畫者的寫生。木然的老建物,不再流動的空氣,毫無生機的停頓在窗的框框裡。

沒想到會再走進這房間。床邊有把粗藤編成的高背椅,我坐在高背椅上,緩緩摩挲嶙峋的藤節。總是不斷設想這裡的景緻,如今果真與小時候探索過的空間無異。但,記憶中留影的人,哪裡去了。

「從這裡也可以看到對面房間喔。」小男孩熟悉的導覽屋外景緻。

往前一望,看到對窗我書櫃上的大同寶寶還是站得歪歪的,有點安心的舒口氣。我和她在這房間住了一晚,這是偏僻小鎮上唯一旅店。她離開之後,我回到家,然後開始趴在窗邊看著對窗,等待窗簾被拉開等待燈亮起來,等待有人來。

這條街很窄,兩棟房子也靠得近,幾次我以為看見了她移動的身影,若是她不開窗,我就呆望著燈暗下去。而旅人很少,我的想像卻一直長大。直到我也離開家,發現世界上還有個人和她長得很像。

在這裡出生,中學到校住宿,大學休學、住院,回到故鄉的我,已變成鄰人眼裡的陌生人。一年前決定回老厝住,但爺爺留下的老屋不只舊,還到處漏水。

整修舊屋時和女中商量,讓我上樓來觀看施工。我巴著長廊木窗眺望幼時住過的家,打著赤膊的工人翻開薰得漆黑的破碎瓦片隨意往樓下一扔,屋簷袒開一個個深黝的洞,他們又鋪上一片片新瓦。

當時看著新鮮的赭紅瓦片和凝黑的舊瓦錯落而置,屋頂蓋得細密嚴實,但總感覺以前和玩伴打棒球時,球飛上屋瓦砸開的那個洞,始終掩蓋不住。



「你想她嗎?」我和身邊的小男孩說。

他看著我,露出缺了兩顆門牙的笑:「大哥哥,我知道你很愛媽媽。」

很久以前,我曾很喜歡一個女生,她笑起來很像我在思念的那個人。我忘不了,看到她的第一眼,我以為那始終存在母親眉間的兩道深刻皺紋,突然鬆開了。

「小時候住過我家對面的旅館,在那裡過了一夜,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我媽。」向她敘述舊日的自己,像在轉述他人的人生。

那天晚上媽媽沒有再回過家。趁著爺爺不注意,我偷偷跟著她背後奔進旅館,我以為自己像偵探會發現什麼?

在房門外,聽到她恣意悲切的哭泣,我發現了媽媽的傷心,不像喜歡哼歌抱著我轉圈圈的她,想到這裡不禁蹲在走廊也哭了。號哭不停的我,被她發現,她讓我進去,摟著我睡了一晚。隔天一早,醒過來,她已不在。

「我以為她會回來看我,沒想到一次也沒有。早知道,我就繼續跟蹤她。」我和那女孩傾訴舊日的神情,一定非常哀傷,她抱著我,很久很久都不說話。我覺得自己很荒謬,怎能如此對待心愛的女孩。

她成為影子,附著在我的想像之中。

直到我將治療失眠和頭痛的藥物攪拌著酒精吞下的那天,夢饜終於暫時離開。學校的心理輔導老師建議我接受治療,住一陣子療養院,和她的影子也結束了那種宰制的關係。

回到老家後,翻撥過的整片屋簷,卻出現一股看不見的氣味,像幽靈持續飄晃於整個老厝中,讓我無處可逃。



天色夜了。路燈亮起來,我的家慢慢在夕陽中隱沒。

「大哥哥,明天媽媽就會不見了。」小男孩蹲在窗下的牆面,路燈將他瘦小的身形描出一層淺淺的黑。

「嗯。」我聽見自己哽咽的聲音。

隔天發現媽媽走了。一直走到鎮外的河堤邊上的我,以為自己還是可以找到媽媽。但河水阻隔了方向,我不知在野外哭了多久,才被爺爺領回去。

「沒關係,大哥哥,我明天一定可以找到媽媽。我很厲害,我是福爾摩斯喔。」小男孩忽然綻開笑顏,無邪的望著我,漆黑的眼睛很像媽媽。

我緊握著打火機,姆指輕輕撥動著打火的轉輪。失去舊址,失去這棟建築,我們在自己的窗口可以看得很遠很遠,再也沒有阻礙。我想告訴小男孩,本來打算把這裡放一把火燒個精光,以後我們就不用在往事和傷痛中反覆奔波。

我關上房門。沿著長廊走下樓,老闆娘趴在桌上睡覺,我從旅館正門走出去,好像一切都不曾發生。

回到自己的家,攀著樓梯爬上二樓,感覺全身被放盡力氣似的,明明我只是到了對面。走到書桌旁,書頁被風吹亂,桌上用雕刻刀鏤刻著深深鑿痕,還有我填進的紅墨水蓄滿凹溝。

彷彿被遺忘的時光,那個遺忘我的人,我還可以在對窗找到她。

暮色裡遠方的山腳下,錯落著磚瓦房舍,隱約有吐納炊事的料理氣味,小鎮也要準備休息。當我的視線回到對面的窗口,小男孩向我揮揮手,他的嘴型說著,再見了。





※本文獲第五屆宗教文學獎小說首獎。刊登於聯合報副刊95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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