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擺脫掉剛剛那堆纏人的水草，臂上的殘壓計這時一明一暗的閃爍著紅燈，眼看指針已逼近警戒區了。

她揮開數隻在面罩上流連的魚，撥正了調整器，卻感覺到一陣恍惚，極度的憂慮，思緒不由自主的飄散在半空中。不，應該說是浩瀚的汪洋中。天空已是200年前的說法，研究人類學的她，對於2000年前的世紀，幾乎是瘋狂著迷的思索著。

已經許久未曾有這樣的感覺。

感覺，其實是有些喜悅的被存在著。明知道在2200年的紀律下，這是斷然不被允許的行為。

她不敢告之家人及朋友，自己這種失序的狀況。彷彿就在昨日，她摯愛的情人，因為坦誠的在公眾媒體上表露他的思想立場，不過是簡單的示愛罷了。
科學家卻認為2110年次在人類指尖上所植入的晶片，行為系統早就出現缺口，這已非第一樁脫離的事件。科學家早就發出警訊，晶片的世代即將結束，所有老舊的晶片無論進化人類如何隱藏，終將落入被主體汰換的命運。

命運？先知般的科學家統領了人類的思考脈絡、生活行為，人類的命運別無選擇，只有遵從。她忠貞的情人，也逃脫不了這樣的生存邏輯。

時間，在這個世紀來說不具任何意義。她和他已逾百年的戀情，雖經得起時間的考驗，也無法躲藏電腦主體的掌控。格式化的生活，格式化的情慾。她想念他指尖熟稔的動作，溫存的撫觸摸索…….。

植入指尖的晶片，是2100年的得意的人工智慧產物，指尖上晶片所左右的神經叢，纖細的交織成左右腦所支配的語言、嗅覺、聽覺、記憶、人格特質、肢體的擺動…….。但2100年所植入的早期晶片，卻因腦波干擾因素，因而造就一批殘留最多所謂文明人類原始情感的族群。

根據史料顯示，西元2100年時地殼發生了史上最大的波動，不論是歐亞板塊或大西洋版塊，都像早已約定好了似的往海底奔竄！措，手，不，及，只能用措手不及來形容了。在瞬息間，山脈河流，生物狀態，城市道路，男女老幼，政治和平……，都一塊兒的沉入幽暗的深海。

據說當時地球就彷彿一杯劇烈搖晃的「藍色魔鬼」，少數的極度文明期的人們，還看見金黃熾熱的太陽有如裝飾在雞尾酒杯旁的萊姆片，極度扭曲變形的模樣。太陽的光澤，塵封百年的想像。研究人類學的演進，在西元2200年時出現了無法突破的瓶頸。觸目所及皆是越過百歲的「人瑞」，人瑞在2000年時是人類年齡顛峰的象徵。當文明從極度衰敗走向興盛，抑或是由興盛墜入衰敗，連研究人類學的她也無法釐清。

終於在無意間，她的思考邏輯出現一次短暫停擺後，當她又開始工作時，便明白了自己過去所專注鑽研的人類歷史，不過是原地打轉。



□ □□ □□ 主體傳送。要她停止思考，紛雜的訊號干預主體判讀，注意海域探索的進度。


明瞭自己所處的立場之後，她也不覺得悲哀，倒認為這真是個笑話，卻無人會同情她被取笑。因為大家同時皆是自己和別人的笑柄。或許比他人更為幸運的是，起碼她還擁有一點偷來的思考空間，這就足以慰藉了。

她儘量在人前不露出任何破綻。按著主體交付的命令，日復一日同樣的工作，不曾有絲毫的情緒波動，微笑與哭泣的次數都控制得恰好。恍若初次獲得賞賜的孩子，雖然很想到處去張揚這是多麼美妙的寶貝，但又畏懼被眼紅的人奪去，也就甘心妥善的珍藏著。

在2200的時序，這樣的體會，亦說明她不過是具被主體操縱的木偶，致使日後她的工作可說是毫無趣味可言。

趣味？如果她還能揣測趣味是什麼？

她一直想像著雞尾酒的感覺。從史料中得知，高粱或麥子還有各種水果等植物所釀製的汁液便是酒，這些汁液混合之後的感覺，是比純海水更棒的滋味嗎？她幾乎是深刻的厭惡著在這陰暗的海底，恆久反覆的提煉模擬兩個世紀以前的回憶。

植物和泥土的芬芳，水果與花朵的氣味，只是單純的呼吸，只是因為饑餓而咀嚼的動作使然。這般絕對的純粹行為，而不因某種目的值。2100年前的人類天賦的本能，在今日看來，都化為一種難得的幸福。

幸福？如果還可以奢求的話。失去季節和溫度的人們，一直努力的在幽闇的海底生存著。

失去了意識留下的形體，假如仍有自由驅力能完成某一件事，是否唯有「愛」可以解釋。置身2200年的愛情活動，並無值得記載的獨特性，她和他所擁有的，與其他的進化人類無異。永不變質的愛情。

據她考據兩個世紀前的史料，人類的情感狀態，充滿了猜忌、佔有、背叛、報復、毀滅。這樣的撕裂的情愛，使得當時的人類逐漸疏離冷漠孤寂。這樣的濃烈的情愛，也使得某些信仰真愛的人們，更加呵護他們得來不易的一切。

2200的進化人類，已無自主性行為，主體所統籌創造出的文化，可預知的文明發展，已讓所謂的歷史意義蕩然無存。或者當人懂得思考自我存在的價值時，就注定了毀滅的開始。

他那天像是宣示決心似的言語，她一打開中央處理燈號時，也嚇了一大跳，下意識的馬上檢驗所有連結的線路，是否受到鹽分的侵蝕？

恐懼的感覺油然而生，她甚至是雀躍著居然仍有使自己害怕的因素存在。突然她就可以理解他堅毅的抉擇。當他的大腦除卻束縛可以自行思考時，於是他選擇執行這等待了百年的告白，想必他也料想著與其苟延殘喘的偽裝過日子，不如將有瑕疵的自己赤裸裸的攤現在主體面前。

情人這種迫切的復古示愛模式，令她想起兩個世紀前人類瘋狂迷戀著當時的電腦網際網路。縮減空間與時間的距離，如今看來不過是不合主體邏輯的退化思潮。深恐遺落每道短波長訊，於是人類穿梭在電腦的程式代號、輸入選項、主檔、副檔……，直到人類被數不清的指令淹沒，直到人類賴以自豪的智慧被長串的符號所取代。當時的電腦嚴重的入侵人類的生活，主體想必早已在那時埋下深耕的種子。


□ □□ □□ 主體傳送。警告訊號，立刻停止思考。

如何停止思考？她深愛過的情人，企圖以他的行為所引起的震撼，喚起那些仍然存有人類自主性行為的人們，居然是他終其一生才明瞭的存在意義。

她眼見著被主體抽離掉一生記憶的情人，送至她所工作的單位時，她不能思考這是幸福或是悲哀？她必須感謝這研究人類史的職業，使她有了再見到她情人的機會。

這曾經深情繾綣的情人，露出孩子似天真的神情，她卻只能習慣性地對她展顏一笑。這該死的眼神游移，可能必須為他重造所有的指尖晶片。主體傳遞著訊息，要她立即判斷。再生？或銷毀？

她下意識的用指尖碰觸他的額葉，他並不認得她了。撤去主體連結後，他就靜靜的沉睡，她已讀不到他的心思了。輕輕地拂過他的身軀，她的指尖不由顫慄地波動，她立即警醒抽離這個情境，轉往另一研究的事務上。藉由指尖忙碌的動作，讓她的思緒無暇再停駐在這曾是她鍾愛的情人身上。

若是再次植入的晶片仍無法左右他的意識，最終他的命運會何去何從呢？這是主體始終秘而不宣的「機密」。像是我們研究小組在深海發現的許多在2100年以前飛機墜毀時，所謂的「黑盒子」－ 飛行紀錄器。每次找到這些跨越兩個世紀的遺物，所有的研究成員總是精神為之一振。但原始的交通工具所具有的古樸之美，黑盒子裡許多難解的模糊語音，透露出的死亡訊息，卻使她格外著迷。

她常想人類生命終止之際，承擔死亡的極限值到底有多少？人類始終無法確知自己的死期，從容赴死變成一種可以掌握的美感，這是選擇自己了結一生的人心底的答案嗎？她想他的情人，不知是否也曾這般測量過死亡的美感。

如果非要穿過死亡，「愛」才能產生存在的意義，最終他的形體會歸屬何處呢？史料顯示在2000年以前的人類，有「海葬」的風俗，將死者的身軀浴火成灰，灑落無垠海洋化做烏有，那麼，2200年的進化人類呢？拖著老舊滿佈晶片的皮囊，把死亡當成一場遊戲，消失，重生，消失，重生。

她苦苦等待著，有一天她會傳遞訊息予他忠貞的情人，當她可以自由思考之後。但他的情人並不耐久候，而這思想相通的契機就這麼錯過了。她想起自己不再是他的戀人，這筆記憶即將歸零，苦澀便會爬上心頭。


□ □□ □□ 主體傳送。停止探勘活動，返回海城。


主體再次傳送訊息，要她把海域採樣的岩片送回海城。進化人類群居的城市，她只得服膺，準備結束這次的海域探勘。驀然有個念頭浮出意識，前方那巍峨的岬岩交界處，似乎有個東西正在召喚著她。

雖然這是越矩的行為，返回海城的時刻已過，她卻將浮力裝置旋至盡頭，頭也不回往前而去，啊！果然是一幢年代久遠的超高層樓體。在2100年稱為摩天大樓的建築物，依照結構看來，她迅速的在手指上讀取史料，晶片記憶顯示這幢建築物可能是2100年超越500層以上的「樓王」。

興奮的感覺襲來，她不曾有任何猶豫，立即甩掉手指末端的晶片，非常義無，反，顧的，只能用義無反顧來形容了。

她不曾如此認真的攀升著，和海城的距離越拉越遠。在藍色國度裡，魚族視人類為入侵者，只要一發現人類，老是群情激憤的像蔓生的海草纏繞不休。
她看著自己細長而蒼白的手臂，或許等待著它長成魚一般的鰭，可以自主揮動的時候，她會浮出海面，望一望久違的天空，是否如同深海的記憶一般湛藍。




※本文作者：凌明玉，本文刊登幼獅文藝2000年1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