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1-08 00:05:37吳思鋒

但願我能像你一樣,持續說出真實



親愛的哈維爾:

我的第一本簽名書,無權力者的權力,書頁上是你的名字。

你卸下總統職位的隔年,造訪台北,我依循入場規則爭得名額,以及走到你身旁的短暫權利。你在書頁簽名,時代已經遠離七七憲章的風聲鶴唳,其實我已經忘了怎麼開始聽說你的事蹟,但我清楚記得,一位詩人及劇作家竟然可以是一個國家的總統,這對當時的我來說,浪漫得可以,而且不可思議。

那時,我逐漸買下你的著作,然後翻讀。你的語言並不屬於煽動人心的那種,我甚至以為,你在許多時候寫下的那些對國家、社會、政治與文化的看法,其中一個說話的對象總是你自己。當你說出的同時,也是在自我提醒,必須說出真實的重要性。

當我終於在台北親眼見到你,以及你托腮的模樣,這樣的閱讀印象重又浮現。你的言語、文稿之間,向來充滿著反身性的檢視,像是你給自己的永恆警惕,你是在「要求你自己」的基礎上呼籲世人。你批評體制,而後參與政治,但你最關心的,是人如何保有自身。

初讀你著作時,我正是一名無權力的平凡人(至今仍是),但那時我的意志與行動力薄弱,也還不懂得書寫,與社會的關係極度疏離。許多年以後,我終於變得對社會敏感了些,在金錢化的文明裡,島嶼混亂的政治裡,方才晚熟地意會過來,原來人要在瞬息萬變的生活裡保有自身是艱難的,因為人脫離不了社會,無法倒轉文明。

親愛的哈維爾。這幾年,我居住的島嶼陷入經濟再發展的瘋狂,可人民的薪資十年前後不漲反退,利益滾進財團口袋,大者恆大,富者愈富。我的國家以經濟再發展為由,大行土地徵收、都市更新,政治人物不知反省,劇場在這樣的世局究竟能做點什麼呢?雖然我仍舊相信,好的戲劇本能穿透社會與政治,抵達人類心靈的共通,但我有時的確感到徬徨,感到劇場工作之於社會的無能為力。親愛的哈維爾,堅守道德、良心與民主的你,或許會以1994年你在世界戲劇節的演說,回應我吧:

「劇場是人相互遭遇的場所,是真實的人所存在的空間;最重要的,為了說明這個世界以及劇場自身,它是一種超越自身的存在。它是一個活生生的,特定的、無法模擬的會話場所,談論的是社會以及社會的種種悲劇、談論人、人的愛恨與憤怒。劇場是人類共同體的理性與精神生活的結晶所在。劇場是理性與精神生活可以自由發揮而獲致諒解的空間。」

書寫是療癒,也是一種記起,因而總是帶著疼痛的。如果不是書寫這封信,或許我便不會再為了你的離去而感傷。

但我的疼痛一點也不如你。你在獄中寫給奧爾嘉的那些家書,你曾寫下的被查禁的劇作,你的反符碼圖像詩,你就任總統以後的每一份演說稿,那書寫的種種,都帶著愉悅、責任與憂鬱的凝視。

我的疼痛一點也不如你,我僅希望我能像你一樣,持續說出真實,並且永遠相信,說出真實總是有意義的。

※刊於莫比斯圓環公社《空凳上的書簡》場刊。